
期待為人治病、拿鑷子和藥品的手,擰起了螺絲,搬起了空調。各種工廠的噪音與刺眼強光下,一些醫學職校生在流水線機械重複,忍受工人的歧視和辱罵,從早到晚,像「被圈養的動物」。一紙畢業證,是他們「交著學費打工」的念想。
今年8月,多位雲南商務職業學院醫學生公開反映,學院簽訂《實習生實習就業協議》,暗示實習與畢業證掛鉤,強制他們去多地電子廠工作,每日工作時長11小時,還存在每小時剋扣6元工資行為。類似情況,已發生多年,我們聯繫上幾位相關畢業生,在同樣的遭遇之後,他們終於拿到文憑,畢業找工作才發現,它卻像是一張「廢紙」。

一盞燈打著強光,照亮自己的工位,屏幕一塊一塊,不停地送到眼前。每人每天要交的完好屏幕有定數,王蘇近視,檢查一塊屏需要兩三分鐘,一天下來眼睛乾澀,但領導要求控制在一分鐘之內,一直在旁邊催,「半天了都看不完」「你怎麼這麼笨」……如果看漏了,會被當眾責罵,屏幕直接拍在她眼前。
在雲南商務職業學院護理系的5年,王蘇有兩年寒暑假都到工廠實習。2019年,她讀大二,修完了語文數學政治,開始密集接觸護理專業課程。課很實用,注射、輸液、清創,直接講怎麼操作,但始終沒有派上用場。那年她去了廈門一家工廠,負責做汽車的屏幕——在流水線上,檢查玻璃板上的污垢、劃痕,清理臟污,補上瑕疵。一天穿無塵服工作12小時,早8到晚8兩班倒,不能帶手機,一個月休息兩天,身份證交給老師保管。
進工廠實習能掙錢,一小時15塊,一個月有4000,而去醫院實習得交錢。她記得,進廠前老師這麼動員,「給自己掙點生活費和學費,不用麻煩家裡人。」之後又說,沒有硬性要求,但如果不去,當心拿不到畢業證。最後,全班70多個同學,大部分都去了。
堅持不去的人,被老師說「沒有組織紀律」,變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黑」,建議大家遠離,對未來沒好處。去工廠實習的同學算「乖孩子」,以後會加學分,有學院引薦,更好找工作。跟王蘇同校同年級的陳慶峰聽進老師的話,當了「乖孩子」,為的是能找對口的口腔護理高薪工作。
實習時間被優先保障,會挑工價高、廠里缺人的時候,結束再集體補課。他記得,過年工人們放假了,正好實習生頂上,午休吃飯只給半小時。進廠先立規矩,講究有產量、有效率、不能聊天,干不好要承擔後果,罰錢。中途想走的,要賠違約金。
陳慶峰被安排的工種是搬運,流水線上的最後一個工序,跟一些身體比較好的同學一起,把空調搬回倉庫,每天要搬幾百台。累,睡得也少,他精神狀態很差。
2021年,在廈門的電子配件廠,陳慶峰目睹一個同學滑倒,腳伸了出去,被機器壓到,腳踝骨折了,流了好多血。同學們圍過去,把他抬到老師那裡,然後住院,「那個同學天天嗷嗷叫……學院和工廠的人互相推責任,沒人給交錢,他五六天之後才做的手術。」
陳慶峰也害怕,想著自己別受傷,去醫院看病還要花錢。同在昆明的一所職業學院,在2022年發生過更嚴重的事。據法治日報報道,護理專業的楊林與100多名同學一起,到江西南昌的工廠實習。因連續夜班且工作超12小時,身體不適多次請假,但工廠以衝刺產量為由不批准,最終年僅17歲的楊林因呼吸衰竭死亡。
最難熬的時候,是被廠里的老工人和組長欺辱。在一個手機工廠做老年機時,陳慶峰負責擰螺絲和焊接,焊反了一個零件,直接被罵:你是豬腦子嗎?
他感覺人格受到侮辱,跟老師求助,得到回復:為什麼別人能幹你不能幹?為什麼不罵別人非要罵你?
給家人打電話,全力支持兒子前途的父母也說,盡量幹下去,別浪費去工廠的300塊大巴車費,還有60塊體檢費,水電和買被褥的費用也是自己掏的,那麼多錢。陳慶峰之前講,學院教學很爛,他們也是勸:「能讀就盡量往下讀」。父母文化水平低,只能指望學院,何況也沒法轉學。
不過,工資每年都漲。他「實習」了六七次,記得2018年12元一小時,2019年漲到13元,2021年16元,2023年19元。這挺有誘惑,他想多賺點錢給父母。直到聽廠里的人說,社會上招的工人都是20多元一小時。

●實習利潤結算表。講述者供圖
每月休息的兩天,陳慶峰會點杯奶茶,跟同學打一會兒撞球,這是最開心的,但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睡覺,太累了。日子難過,全靠一個念頭撐著:「拿到錢,拿到學分,拿到畢業證就行了」。學分和實習掛鉤,不實習學分就不夠,拿不到畢業證,大家都怕。
這是老師動員時的「硬說辭」,也有軟的:「同學們給我個面子,你們不去的話,學校是要罰我款的,扣我錢的。」也講道理:「去醫院、診所也沒用,因為你們都不會」「去社會上鍛煉一下,對你們有很多好處」。
陳慶峰相信了,第一回坐上去工廠的大巴車,心裡還有點「小激動」——要去體驗社會了,而且第一次居然就能掙錢。後來學院里都在傳,他才知道班主任是拿提成的。
今年9月,陳慶峰在天眼查上,找到了一份關於雲南商務職業學院的民事判決書,裡面提到帶隊進廠教師工資每月6000元,若學生流失率超過10%,工資減半。判決書顯示,2020年,學院與一家中介簽訂了《實習生實習就業協議》,約定中介向學院支付保證金
1500 萬元,學院則輸送實習生參加勤工儉學,獨家合作期限5年。
該中介起訴,學院收了錢但輸送學生數量不夠,且與他人簽訂了同類協議,「應賠違約金」。學院則辯稱,這份協議是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以實習為名義,掩蓋販賣學生勞動力的事實。學生從事的實習都不是與本專業相關的工作,而是在工廠從事電子組裝,安排學生高強度加班,涉及學生數量多,範圍廣,因此學院主張合同無效。最終,法院判決這份協議違反公序良俗,應認定為無效。

●上述民事判決書截圖,甲方為中介,乙方為學院。講述者提供
將職校生送進專業不對口的工廠流水線,這一亂象由來已久。早在2011年,就有媒體報道職校生進電子廠實習,一干7個月,總共收入1310元。相關新聞中,還包括「幼師」「禮儀」「汽修」專業的學生。這背後是工廠為緩解用工荒,由學校、勞務中介和工廠共同構建的成熟利益鏈。據澎湃新聞報道,一名中介明言,學校的抽成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學生因不具備受《勞動法》保護的「勞動者」身份,維權艱難。

在大專畢業之前,陳慶峰都相信著一個美好的未來。
中考考了200多分,在老家雲南,只夠上公辦的職高學校。他想著,自己16歲了,成績差,上職高也沒什麼用。但民辦高校的招生人員進村來,找到了他家裡地推,「就像賣保險的一樣」,提供了一個新的出路,5年制大專——學口腔護理專業好找工作,工資和社會地位雙高,甚至能達到月薪3萬。「老師們穿得西裝革履」,陳慶峰覺得很有誠意。
剛到學院,他認真聽課,早睡早起。後來發現同學都在談戀愛、打遊戲,晚上不睡覺,早上不起床,教室裡面一半以上人都在打瞌睡。坐後排的人,有時候會突然蹦出來幾聲「五殺!」
老師不管。考試時,老師發下試卷,在講台上玩手機,不時去外面走走,任同學為所欲為。上課是照課本念經,講不明白,就讓自習,一學期下來,一些同學的書就翻了前幾頁,後面都是新的。實踐課教操作牙齒,同學提問,老師說自己拿手機查。很多老師剛畢業,才比學生大六七歲。平時大夥一起玩,老師也不見外,直言自己沒有教師資格證。
在陳慶峰的講述里,他在這種環境中待得久了,心氣兒磨滅,也每天聊天打遊戲。他曾一度很內耗,上個大學,學費一年一萬四,連礦泉水都比外面貴,一瓶3塊,感覺對不起父母。他還有弟弟妹妹,父母擔子重,偶爾種地,日常在外打工,天天焦慮孩子的未來,總勸他們爭氣,勤快點,好好做人。
節假日陳慶峰迴家,見過父母賣自己種的玉米,用小三輪車拉著,去村口賣,去集市上賣,都沒幾個人買。當老師宣布去電子廠實習,陳慶峰心疼父母,想賺這份錢。

●學生拍攝視頻,反映學院問題。源自截圖
「被畢業證狠狠拿捏」,沒得選,王蘇也一門心思掙錢。大二的年三十,發三倍工資。沒有新年儀式,同學們都在流水線上過的,幹了12個小時。她給媽媽打電話,媽媽給她發了壓歲錢。家裡對她做這種實習,是十二分的同意,「剛好讓你出去看看,大人的世界有多不容易。」
她老家在滇東南的山區,上學那幾年,家裡很貧困。爸媽為了照顧年紀小的弟弟,沒外出打工,每天在地里種玉米、麥子,太陽毒得不得了,很容易晒傷。
父母很支持王蘇讀書,想讀就一直供。但媽媽控制欲又很強,連她走路都要管,「得面帶微笑」。直到她考上高中,不知道「全家都著了什麼魔」,非讓讀職校。她從小夢想當緝毒警,家裡的意思是護士好找工作。她很累,感覺有點抑鬱,讓幹嘛就幹嘛。到了學院,軍訓的時候,她又掙扎了一下,學院說可以退一半學費,回去讀高中,但家裡說既來之則安之。
後來,問題慢慢露出端倪,父母開始「怪天怪地」,也怪王蘇讀了這所學院。每次提起來,三個人都難過,父母說當時他們也不懂。這事成了王蘇的心結。
最開始的招生宣傳,學院租了醫科大學的校區,把人家的人體生命館當賣點,但進校後他們沒進去上過一節實操解剖課,都是看書。王蘇說,學院還讓他們考證,「公共營養師」和「心理諮詢師」,一個證800塊錢,培訓半天就去考。最後拿到的證她發現是機構自己發的,很多地方不承認。
還有專升本的函授課,多交5000塊一年,專科學費7000,一年加起來要一萬三。最後這個本科課程,就是考試前突擊一個月,不是全日制本科,對找工作也不是很有幫助。
學校就是「草台班子」,秦淼形容。她在2016年進入一所云南職校讀護理專業,三年換了四五位護理學老師——有一位愛發火的,有一位愛提自己的兒子,一整節課講兒子特優秀,上了全州最好的初中。班主任會陰沉著臉講,沒心情上課,反正同學也不聽,「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只有一位解剖學老師,不管同學們竊竊私語做小動作,努力用通俗易懂的話講課,讓一小部分想學的人盡量聽到。每節課老師都提問秦淼,她的成績也最高。據說老師兼顧上衛校的課,到了秦淼班上,總是不太開心,生氣的時候會講,「希望你們對得起父母面朝黃土背朝天,也對得起自己的青春。」
17歲中考,秦淼考了400,高中分數線420,家裡會接到各個職中的電話。她家在雲南山區,父親不知從哪裡認識了一個叔叔,說可以來自己的學校上學,半軍事化管理,服務很好。
父親騎了4個小時的摩托,送她去看這所學校。她想學航空,或者幼教,父母一定讓讀護理。再問選哪個學校,她就說隨便。學費一年5700,廁所是旱廁,經常漫到學校外面路上。同學多半是離異或留守家庭,流行跳社會搖、廁所里拍照、在額頭上紋一個眼睛。時常發生打架鬥毆、入院流產的事情,她也忍了。唯一不能隨便的事,是得混個畢業證。
進工廠的實習,學校稱為「勤工儉學」,跟畢業證掛鉤。秦淼當時出過最遠的門,就是從家到學校。這次被分配的工廠在上海。每個同學帶著500塊路費,坐了4個小時大巴,先到昆明火車站。在火車站等了6個小時,坐上火車,又是38個小時。
分了宿舍,之後是簽合同,上面寫著11-13元一小時。在流水線的苦,她沒法跟家裡說,本來也需要勤工儉學。除了第一年,她沒用過家裡的錢,不是實習就當服務員,收停車費。秦淼從小痛經,痛得起不來床時,母親也會責問她怎麼只煮一鍋飯,沒做菜:「大家都是這麼痛過來的,我那個時候還得割穀子插秧子。」父親也說:好些就起來做飯,別躺了。

●學生簽的合同。講述者供圖
有一回上著課,肚子又痛了,缺氧,同學說她嘴唇發紫。秦淼打電話給母親,想要點錢去醫院做檢查,母親說錢在父親那裡。打給父親,他一接通就發脾氣:「家裡面哪有錢給你看病呢?」

王蘇進工廠實習三四次後,老師又宣布了「遊戲規則」——進工廠次數多的,可以先選去哪家醫院做畢業實習。老師一下念了30多家醫院,這是幾年來進工廠的「獎品」。但有七八個護理班參與爭搶,每班有七八十人,還有醫學影像專業的。
全校的氛圍都很焦灼,老師說,「為了進醫院爭破頭皮」。大家可以再去山東、深圳、重慶、廈門的工廠,這一回,干一個月算一次勤工儉學,干兩個月算兩次,而且白班工資能拿到5200,干兩個月就夠交學費。這是「最後一次刷分機會」,目的就是拉開差距。
全班都是從開始就一直去勤工儉學的人,老師藉此說,「堅決不能因為這一回,就喪失了這個機會」。工作難找,老師舉了例子,以前幾個女生,實習表現優異,做人到位,被留在了醫院裡。「起碼你要生存,要活下去。」這是最後的動員。
王蘇沒想到,聽話進廠的好處,後來又有了新解讀。次數多不是先選醫院,只是優先抽籤,「好像有得選,又沒得選」。
畢業三年,她去很多家診所問過,普遍都說月薪2000,干滿一年加500,醫院基本都只招本科的。面試過一家葯企,也是開2000,要求在住院部跟養老部輪崗,照料老人的吃喝拉撒。她在昆明一家診所上過班,早8晚10,早上開門、消毒、藥品庫存、病人藥物發放,甚至打掃廁所都要干。她離開雲南,到了南方沿海省份,工作好找一些。
秦淼班上的63個同學,最後只有兩個人在醫院工作。這是她肄業四五年後,得知的消息。同學去找工作,收到的反饋都是,「不行,你們這個不是衛校」「不正規啊」。她的一個朋友拿到了畢業證,去當地的小醫院應聘,招辦的直接說,可以實習六個月,月薪600,但是轉不了正,那需要護士資格證。朋友跟秦淼哭著說:「白讀了,四年青春都喂狗了」。
秦淼很慶幸,自己沒讀最後一年,省下了一萬二的學費。父親不給錢去醫院檢查痛經的問題,班主任打電話辱罵她,挨個問室友,她是不是懷孕了?她收拾了所有東西,丟到學校垃圾堆,不讀了。即便順利畢業,她知道,也沒有正規醫院會用她。
她後來去醫院檢查,是得了子宮肌瘤。秦淼沒去找過工作,嫁了人,做全職媽媽,「過著很迷茫的生活」。在她看來,從踏進學校開始,就像經歷了一場「殺豬盤」——不在乎學生前程的老師,對人生沒有計劃的學生,「還有一批看不起我們職校生,卻要用我們撈金的社會人士」。
在工廠產線上就被人看不起。工人會說自己做得好、速度快,也炫耀自己家的小孩,學習好,不用吃苦。她反觀自己,每天在流水線上時間那麼長,早出晚歸,看不到陽光,「很像被圈養的某種動物」。2017年實習時,她目睹過產線主任的最高戰績——罵了她同學6個小時。

●資料圖。源自東方IC
陳慶峰是在一家牙科診所應聘時,受到了鄙視。當他開始在昆明找工作,學院的名字成為阻力,「天塌了一樣,感覺這幾年白乾了,真的很崩潰。」他班上50多個同學,有去汽修廠的,去飯店的,送外賣的,沒有一個人找到對口的工作,成為口腔醫生。
陳慶峰跑過十幾家口腔診所,人家說一些專業名詞,什麼根管治療,自己都沒聽過。讓演示下拔牙,他只學過先打麻藥,然後硬拔,糊弄過去了。再問補牙,就不會了。作為積極實習的好學生,他拿到了畢業證——這張他曾看得比天大的紙,所有同學都拿到了。不過,上面寫的專業是護理,他只能跟人說,自己學的「口腔護理」。最後沒有一家診所願意要他,連實習機會都不給。
他後來才知道,想要成為口腔醫生,得考執業醫師資格證,本科才能報考,他讀的大專,先得考執業助理醫師證。醫師資格考試有嚴格的專業限制,畢業證上不是口腔醫學專業,作為護理學類畢業生,他甚至沒有報考資格。但學院從來沒講過這些,最終也沒安排過一個醫院實習。
從敷衍的教學、混亂的學習環境,到不對口的實習,低含金量的文憑,一條環環相扣的鏈條,似乎早已註定了走出校門後的困境。
找工作的過程里,身上的錢快花完了,沒辦法,陳慶峰投奔了在外省電子廠上班的老鄉,繼續在工廠打螺絲。每天流水線兩班倒,也是做老人機,乾的活和之前學院安排的實習沒區別。只有年齡大了一點,不被那麼多人欺負了。爸媽知道了,欣慰陳慶峰能養活自己了,也心疼,焦慮他的出路。
父母曾滿心希望他能當牙醫。他也喜歡,收入高,又能幫患者解決病痛。回想起來,在學院的五年,只拿到廢紙一樣的畢業證,花了十幾萬學費生活費,把家裡都掏空了。最後還是找了月薪4千、電子廠流水線的工作。之前的實習,相當於「付費打螺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