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4 11 月

00後大學舍友,最熟悉的陌生人

00後大學舍友,最熟悉的陌生人

當小元和舍友在電梯間擦肩而過,沒有招呼、沒有寒暄時,他意外地鬆了一口氣。

在進入大學生活前,小元對舍友關係的想像已經相當現實,「不太可能成為至交,但應該至少是表面上能玩到一起的朋友」。但當他真正成為大一新生,在電梯開門瞬間,鍛煉回寢的他和去拿外賣的舍友面面相覷,然後默契低頭時,這份形式上的體面也消失殆盡。

小元不是那個特殊的「唯一」。在社交平台上隨機衝浪,你會發現,在互聯網語境下,大學宿舍的人際關係正在升級為一款充滿規則怪談的遊戲:開學之初務必立好宿舍各項規則公約;新同學請不要對大學舍友抱有任何期望;如果要學習,請離開宿舍前往圖書館或自習室;回到宿舍請務必成為「啞巴」……

(圖/pexels)

宿舍好像成為了讓大學生們抗拒待著的地方。算不清的AA賬單、理不清的衛生輪值表,小紅書上某條點贊破萬的熱評,一語道破當代大學生的無奈——「最好的宿舍關係是從未翻過臉,也從未交過心。」

不求成為神仙密友,只求「相敬如賓」。從把酒言歡的「傳統舍友」,到如今的泛泛之交,這屆大學舍友,怎麼就變得不熟了?

比較重要的陌生人

大一快結束了,小元終於給舍友關係做出了自我定義——「比較重要的陌生人」。沒有過多交流、陪伴,但相比「純路人」,舍友有可能在他下載英語四級准考證時,閃現詢問考試進度,這種猝不及防的「關心」讓他無奈。

不過「70後」陳娟的記憶卻有著不同的版本——在那個年代,「舍友」與「家人」兩個詞幾乎可以划上等號。

20世紀90年代初,陳娟成為了西南政法學院(後更名為西南政法大學)的一名新生。8人間住6個人,剩下兩個上鋪的床位當作行李架。沒有個人的獨立衣櫃,衣服只能帶一季、換一季,再多就放不下了。

來到重慶的第一個冬季,19歲的陳娟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束捧花——玫紅的月季,十多枝捆成一捧。那是舍友給她的生日禮物,十元左右,在那個年代不算多但也絕不少。陳娟把它們插在宿舍的玻璃瓶里,花開了很久。

在那個多子女家庭的時代里,舍友見面的前幾件事之一,就是把彼此的生日進行排序,有意無意地以兄弟姐妹相稱,宿舍在某種意義上也被當作一個新的大家庭。

「互幫互助」是陳娟六姐妹生活日常的關鍵詞:早上幫忙給遲到的姐妹佔好第一排的座位,晚上給不方便的姐妹打好一保溫瓶的熱水……有一陣子,陳娟還當上了專屬炊事員,每天給參加籃球隊訓練的三姐打包晚飯,「讓她能吃上熱乎的」。

(圖/《女子高中生的虛度日常》)

這樣的老派舍友關係在今天似乎變得罕見。比起姐妹情誼,Z世代大學生有著更為珍視的新型道德品質——「邊界感」。

打開網上讓人眼花繚亂的大學新生宿舍好物清單,一定逃不掉「遮光床簾」這一時尚單品。從最初簡易的白色蚊帳進化成加厚塗層的防光床簾與桌簾,「一覽無遺」不再是宿舍的關鍵詞,當代大學宿舍被有序地劃分成數個小格,歸屬於不同的主人。

「00後」趙惠本科期間入住的第一個宿舍便是如此。在她的記憶里,入學不到兩個月,她和其餘三位舍友就已經織好了8個「繭」。在20多平米的房間里,四位成員全副武裝對私人領域進行了準確劃分。

根據2018年由教育部組織編製的《普通高等學校建築面積指標》,包括公攤面積在內,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校舍建築面積至少分別應為10㎡/生、15㎡/生、20㎡/生。但顯然,即使是趙惠目前的研究生兩人間宿舍,兩床之間也僅有一條窄窄的通道,生均10㎡的「奢華標準」更不知如何對標。

無力改變大布局,床簾桌簾就是救命稻草。布簾一關,即為發出「私人空間,請勿打擾」的無聲宣言。

就此,趙惠曾與家中長輩探討過宿舍人際關係的問題,「他說因為這一代獨生子女多了,大家都不適應在一個屋檐下分享生活」,但她覺得這或許並不是決定因素。

小元也深有同感,「大家同吃同喝,實際上(內心)的距離卻很遙遠」。除了彼此確認學習進度,大學宿舍生活「像是把不同的動物強行關在了一起,『割裂』是對宿舍生活最貼切的形容」。

當「不熟」成為宿舍關係的底色,「家人」般的親密成為奢望,邊界感就不再僅僅是個人隱私的需求,而是演化成為大學生保全體面的生存策略。

藏匿、設防與無奈

「他是我的舍友,不是朋友」。

在向他人介紹舍友時,小元會特意強調舍友與朋友的身份區別,因為從中能獲得一絲對「包辦宿舍的反抗感」。

在宿舍矛盾高度曝光的當下,中國傳媒大學、上海交通大學等高校已開始通過前期調查優化學生宿舍分配機制,諸如「地域分布」「生活習慣」與「性格氣質」等都成為理想的參考指標。但遺憾的是,受學校人力資源與時間限制,隨機組合仍是高校分配宿舍的首要選擇。

向外呼救無果,大學生們開始曲折自救。

於是,除了宿舍好物清單外,網上還冒出了不少「宿舍人設種草指南」,比如:「冰山精緻型」舍友,低調疏離、自律得體,有效避免舍友打擾;「社牛氛圍組型」活潑大方,不會有落單的危機;「透明隱身型」存在感極低,方便逃避任何社交場合……不過,在長期的社交關係中,靠戴上面具、隱匿自我來維繫宿舍日常、避免衝突,無疑帶著些飲鴆止渴的意思。

趙惠對此感到疲憊,她認為宿舍無形地對她進行了性格閹割。「在那裡我只做了一部分的我,稍加掩飾的部分」,趙惠無奈,「舍友是不會下班的同事關係,你們一直被捆綁在一起,一直『上班』」。

大學校園生活區寢室樓景觀。(圖/圖蟲創意)

線上社交似乎並沒有給舍友關係帶來多少提升的空間。在小紅書的話題「#宿舍關係」有17.9億瀏覽量、540萬討論度。翻翻網友的帖子,可以秉燈夜談、逛街出遊的舍友關係已經成為塵封的稀有傳說,「貌合神離」「爭執」乃至「厭惡」則成為高頻詞,當代舍友關係似乎被罩上了灰色基調。

雖然沒有碰上「N個舍友,N+1個群聊」的狗血橋段,但寂寥的微信群提醒著趙惠,他和舍友關係間的溝壑。只要微信群彈出消息,不用多想,必定是衛生檢查通知或水電費AA賬單,語句言簡意賅,只差她回復一句:收到。

所以她選擇讓自己「下班」,轉向構建宿舍以外的關係。前段時間,趙惠在校園論壇上找到了一個夜爬「搭子小隊」,本以為陌生關係會讓她放不開,卻意外地給她帶來了不錯的體驗。

「搭子關係和舍友關係是不一樣的,是需求連接了彼此」,趙惠說,「在此之前我們不認識,之後我們也不會有交集」。這樣放在檯面上的短期關係反而讓她感到放鬆。

那次爬山的經驗算不上獨一無二,但一起汗流浹背的交情給趙惠帶來了更深的情感共鳴,是一種「恰達好處的溫暖」。「在路上你喜歡看天空、看自然」,趙惠回憶道,「你真實的愛好不會有被評判的風險,不像在宿舍里。」

功績社會評判能力的嚴苛指標,也在無形中使宿舍關係更加緊繃。研究生一年級進度過半,趙惠終於確認新舍友可能對她有著隱秘的敵意——這名從外校保研而來的舍友從不向她透露任何行蹤,常常早上8點起床、夜裡2點回來,每次出門都匆匆抱著電腦,連正常聊天都顯得奢侈。

研究生之間各項評優評先的競爭不算小,趙惠隱約知道舍友正在準備參加多個競賽,但「她藏著不說,自己也不敢問」。直到現在,趙惠還沒有跟新舍友單獨吃過一頓飯。

趙惠有時甚至無法共情高中的自己。在初中、高中,她曾經也能和同窗們建立家人一樣親密的關係,「站在我現在的角度,我已經完全做不到了。大家都只是孤立的個體,正好湊到了一起。」

社會原子化早已不是一個新詞。這個由德國社會學家齊美爾在20世紀提出的概念指出,由於生活長期處於緊張刺激和持續不斷的變化之中,居民逐漸缺乏激情、過分理智、高度專業化以及人與人之間原子化。

(圖/《二十不惑》)

如此一來,花時間認識別人、看清人的每個側面,遺憾地成為一項低回報的活動。「設防」被迫成為很多年輕人的常態。在付出前先權衡「別人會願意跟我建立情感聯結嗎」,想著想著,試探的腳步就收了回來。

去找不完美的歸屬感

宿舍話題之所以一直被高頻討論,不僅僅因為它是大學生活的重要空間,也是因為這個小小的「容器」,承載了許多人在青年時期與「一幫人」從相遇、磨合、連接到再分離的記憶,人們在現實的互動中確定彼此的位置與情感歸屬。

「90後」杜芸的宿舍微信群里同樣只有公事公辦的通知信息,但她的大學宿舍其實並不冰冷。

2012年,杜芸進入大學修讀通信方向的專業。在舍友普遍介於「家人」與「陌生人」之間的過渡年代,微信剛剛興起,而QQ當時還是大學生線上聊天的主要陣地。但面對面的交流還是杜芸的首選,因為「更有溫度,更有回憶」。

(圖/《機智的上半場》)

已經畢業了十幾年,她至今還能憑藉當初幫忙跑腿的記憶,回憶起每個舍友的口味:隔壁床的最喜歡酸辣土豆絲,每次去食堂必須來一份;斜對床的對麻辣燙情有獨鍾;對面床的不挑食,什麼都能吃一口。

即使她們一起考研,杜芸和她的舍友也清楚知道競爭並不在內部,四個人一起「上岸」才是宿舍的奮鬥目標。「直到現在,如果有人找對象了也必須帶來給大家看;分手了,也必須請大家撮一頓」,杜芸笑著說。

但她的宿舍並非沒有發生過矛盾,「誰沒有給誰帶飯」「誰跑腿慢了點」,諸如此類雞毛蒜皮的吵鬧時有發生。可能是自然而然的學生時代濾鏡,也可能是她們經歷過的瑕疵瞬間足夠鮮活,反而給杜芸帶來很真實的歸屬感。

一切聯結終要回歸線下,或者說,人們無法逃避線下的交往。趙惠表示,「線上社交的發展,方便的是工作化的通知。在現實的溫度中體會對方的神情、身體姿態,持續地維繫感情,才是人與人之間的、真正的聯繫」。

如今的大學宿舍或許少有「傳言中的70後宿舍」那般色彩。在四年的學習生涯里,這一代的大學生無論是選擇慢慢接受關係中的槽點,還是選擇離開宿舍尋找新的歸屬空間,對他們來說,在人群中學會信任、構建聯結、尋找歸屬感,仍是一門不在課堂開設的必修課。

所幸,也有年輕人正在延續老派的舍友關係。

「都四年的老夫老妻了」,提到舍友,孫嘉嘉笑得很開心。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從大類招生競爭失敗、分流到冷門專業,孫嘉嘉入住宿舍後,四個人一直玩在一起。她們的微信群聊信息佔了2.9G手機內存,這裡面有她們生活的點點滴滴,大到討論就業局勢,小到互相分享雲南山歌、突然出現的火燒雲。

孫嘉嘉記得是某一晚的夜談給她種下了信任的種子——「一個舍友說,即使宿舍微信群里發消息沒有人回,那肯定是大家沒有看到,而不是看到了不回,她篤信這一點」。從那以後,她開始安心地在微信群、宿舍里聊自己的奇思妙想,接著是自己的過去、未來。

她包容舍友們不愛說話的極I屬性,舍友也不嫌棄她「極繁主義」的雜亂桌面。後來,她們一起走了很多地方,最遠到過東北,孫嘉嘉的故鄉。她的兩個舍友來自廣東,從來沒有見過雪;一個是西北人,以前看到的雪和東北的不大一樣。

「但那天我們一起站在吉林的冰天雪地里,抬頭看煙花」,這是孫嘉嘉關於舍友的記憶里最明媚的片段。廣闊的天地里,那些有關爭執的碎片,也隨著煙花暫時消失在夜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