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紀錄片的95後男生小染(化名),偶然間發現爺爺的184封家信,從上大學直到父母去世的34年,被樸素的文字記錄下來。他開始讓爺爺口述,給爺爺寫回憶錄。
每周一次的採訪中,小染逐漸了解到爺爺的性格成因,爺爺的形象也從一個固執的理工科教授,轉變為更具體的「李香燦」。在這個過程里,回憶錄成了小染追尋意義的出口,也變成一個全家參與的遊戲。
文章根據小染的講述和紀錄片內容整理。
文丨徐巧麗
編輯丨陶若谷
爺爺前段時間動了腰椎手術,只能躺在硬板床上。圍著電視機的座次換了——單人沙發原本是爺爺坐,現在坐了我媽。奶奶還是坐三人沙發右邊,我爸躺在奶奶旁邊,佔了兩三個人的位置。他原本坐的豆豆沙發,現在換成姑姑坐。
大家各自刷手機,不怎麼聊天。清明這天,吃過晚飯,有人問了我一句,「你怎麼還不發(爺爺的信)」?我說「我早發了」。這句話說完以後,全家人突然都有事兒做了。
我媽和姑姑在旁邊報數,五百贊了!一千贊了!跟火箭升天似的。爺爺一個人躺在床上,不停地點評論,一會兒說「這個人怎麼這樣說」,一會兒說「他是不是我的親戚?他是不是認識我?」
最好玩的一個是我爸,評論區每一個回復他都點贊,4000條評論就點4000個贊。我問他,你為什麼每個都要點?他說,我點了不有好處?後來他發現,怎麼也不增加總贊數?我說不會增加的。在這些討論聲里,電視機成了白噪音。
我在大廠工作,晚上10點下班,沒有什麼朋友,沒有什麼生活。我需要一個出口,這個出口就是給爺爺寫故事。爺爺是科研人員,1959年上大學,後面成了爆破安全學教授。我唯一在工作之外的事,就是去找爺爺聊天,把他的故事變成素材。
前幾次去信,想必已收到。過不了幾天又需要寫信,而信的內容又是向家裡要東西,布票。買棉褲的布票。父母親看到這信可能會引起顧慮,三番二次的去信,還是為了棉褲,會說我啰嗦。另一方面可能給母親帶來一種不必要的想法——西安很冷,兒把棉褲當作一件大事。真是不應該,這是兒寫信考慮不周。充分說明自己還是小孩子氣。
——兒 香燦 1959年11月7日晚
這封信他千方百計說了一大段,主旨其實就說一句話:爸媽我好冷,能否給我買一條棉褲。
一年以後還有一封信,同村人跟他說,那時正好是家裡最困難的時候,他就道歉,「父母親,我太麻木了,對於家鄉這樣的情況,至今全無了解。儘管我也想到一些緊張情況,但沒有想到會到如此地步,還向家裡要糧票,要布票,要是我早知道這樣,我絕不會去信要。」
通過家信,我才知道,爺爺是這麼過來的。他出生在浙東一座不到100戶人家的農村,父母種水稻,他排行第三,是唯一的男孩。初中住宿費每月6元,是一百斤稻子的價格,第二年家裡負擔不起住宿費,他開始走讀。他是村裡第一個大學生,讀大學前,爸媽擺了一桌酒席。
爺爺四年前回老家祭祖,在八妹那裡翻出了從1959年到1991年,他和他爸媽、他大姐之間的家信。最後一封是1991年,爸媽死了,他沒有家可以寄信了。原件很多細節看不清了,去年我發現他用手抄下來兩三大本,根據記憶增補了一些細節。
第一封信是他剛上大學,寫自己參加院體育代表隊接受國慶檢閱,享受最高級別的助學金,每月14.5元。之後他「光榮的被批准加入科研尖端小組」,利用超聲波燒飯、洗衣。1961年去礦上實習,一天8小時,吃四頓飯,實際工作不到4小時,閑下來就跟工人聊天,「生活很好,工作也輕鬆。」
二姐撿到200元錢,交給警察,他極力祝賀「拾金不昧」。家裡遭遇颱風,他問「不知今年的收成如何?」也和現在的大學生一樣,在信里羞澀地提到經濟問題,「最大的問題是褲子,長褲也破,短褲也破。」
工作後,來信地址變成了「武漢冶金部安全技術研究所」,他去各地礦上出差,地址又變成各地招待所。
1967年他買了一塊手錶,給二姐買了棉絮,有了經濟能力。工作後的信,很多是給家鄉姐妹的答覆,他成了家裡的主心骨。六妹向他諮詢工作,他告訴六妹,要考慮如何對社會貢獻最大,「我們的前程主要取決於自己」。
這些我都不知道。我跟爺爺奶奶打視頻,一個星期一次,聊的都是吃了嗎、注意身體,不超過4分鐘。去年11月,我打算在社交平台上給他寫回憶錄,就問他,爺爺你不是有184封家信?給我拍兩張。
有了這樣一個由頭,圍繞家信,再去採訪爺爺,視頻通話就能有一個小時左右。賬號名叫「李香燦的日記本」,是我取的,簡介是他自己寫的,「在倒計時的日子裡回憶人生!」
●1961年,21歲,第二次實習的爺爺李香燦和同學。講述者供圖
讀了爺爺的信才知道,他爸爸走的時候,他在爆破項目上,沒有辦法回去。家裡不知道他在哪個地方,不知道他的座機號碼,永遠都是爺爺到了一個地方給家裡報平安。
那次報平安,奶奶跟他說「你爸已經走了」,他晴天霹靂,趕了三天兩夜的火車還是沒趕上,農村三天必須下葬,回去的時候已經變成一座墳包了。
1991年,爺爺寫給他爸的最後一封家信,愧疚自己未能承擔照顧爹爹的責任,把這些都交給了在家鄉嵊州的八妹,最後他說,「我今年有機會一定回家,能跟爹爹好好談談,我已是50多歲的人了。」但這一年他沒有趕得及回家。
起初聊這些事兒,爺爺會主動迴避感受,比如他姐姐死了,我問「你什麼感受?」他就說,「沒有什麼感受,傷心」。爸爸死了是什麼感受?「難過,後悔。」難過是哪種等級,怎麼難過的,這種是問不出來的。
他介紹他的學校是西南建築大學,由七八個大學合體……我說我不想在碎片時間裡看到這麼多信息量,他就強調這是事實。我問,下礦到底有多困難,你呼吸有多困難,是不是有顆粒感?他答,那有什麼好說的,就是苦。這時候我就煩了,我們吵了挺多次。
一開始家裡人覺得我嘩眾取寵,總是在裹挾爺爺對我的愛,來挖他的故事。所有的採訪跟做題一樣,我是在拿一套公式,把數據放進來。這個公式就是故事,需要開頭、中間、結尾,他給我一個數據——就是他的經歷,我要從這個「數據」拆分,是怎麼樣得出這個數的,給他種個種子,他採訪完自己會去想。
有次我問他,為什麼他二姐跟他說要去北京的時候,他會一言不發?
之前他跟我說,是因為二姐要給家裡賺錢。但是最近,他又想起來一個細節——當時二姐其實是訂婚了的,但二姐對訂婚對象不滿意,她去北京一方面是不想訂婚,不想接受婚姻的安排,一方面也是要出去賺錢。而他那麼難受,是因為二姐收到的訂婚錢,他爸拿來付給他學費了。
●現年85歲的爺爺李香燦。講述者供圖
現在他會每天寫一大段文字,我媽幫他打字,發到我手機上,催我更新,我就會根據他的經歷,寫成口述,我媽幫他發布,還把家信打到電腦上。本來是我爸的事,他不會操作,這些瑣事兒都是我媽干。她現在56歲,退休了。
我姑姑也參與進來,她在體檢中心上班,我每次採訪爺爺,姑姑就在旁邊補充細節。有次我問我爺爺,他爸爸是怎麼種莊稼的。我爺爺又說,「什麼叫怎麼樣種莊稼,就種莊稼。」
我姑就在旁邊補充,「我小時候你跟我說,你的爹爹去種西瓜,每天早上起來撿屎,因為農村裡沒有有機肥,所有的屎都是肥。」「哦對。」我爺爺就這樣說。
這個賬號就好像一個全家共創,哪一段細節誰還記得,也會吵架。我出生的時候特別胖,身上長褶子,爺爺奶奶心疼大孫子,家裡到底買了幾台空調,花了多少錢,其他人家有沒有買空調,大家就吵架——姑姑說一台,花了3000多,奶奶非要說花了一萬塊錢,我爸說那就三台,一個房間一台。
對爺爺的回憶錄,奶奶會開玩笑,「我絕對不會給他點贊。」但她同時又很關注評論區。她喜歡和爺爺反覆去聊,以前的那一件事是怎麼樣,誰誰是什麼樣的人。
這次清明節,爺爺說要寫信懷念爸爸媽媽,寫了三張紙。我一看這寫的都很理科生,全是事實描述,我說你還不如就用以前給你爸媽寫信的那種方式,再寫一個清明去信。
父母親大人,距上次去信,已過去35年,我變得比你們還要老了。
妹妹說,以往你們圍在家裡被太陽照得到的角落,讓她把每封信讀好多遍。那是我童年陪伴你們最久的地方,但我怎麼也想不起你們年輕時的模樣了。
四年前清明我回了家,那間老屋已有十幾年沒人住過,屋頂被吹走大半,家裡那張三斗桌還在,它被留在陽光里長久的站著,長滿了草。
爹爹,我最近腰傷又複發了,和你被農活壓傷的位置一樣。兒女說年紀太大應保守治療,但我依舊選擇了手術,希望能早點恢復。
—— 兒 香燦 2025年4月6日晚
給爺爺寫回憶錄之前,爺爺在家裡一直都不怎麼說話,一個人在書房呆著。
書房也是卧室,七八平米,一張榻榻米小床,一張書桌。書桌上有各種紙,他最近在自學量子力學,紙上寫滿量子力學的公式,他還去B站看歷史,把B站的鏈接100多個字元也抄在紙上。
看了家信之後,我更具象地知道他為什麼做科研這麼執著,為啥會排斥文科。我採訪奶奶,她是護士,找對象的前提就是:數理化要好,要有手藝,不要油頭粉面,要老實,不找文科生。
我以前不太理解,爺爺他們那一輩為什麼相信推理出來一個公式能造福很多人,非要我讀理科,這個思路影響了我們全家。
●爺爺在鏡頭前讀信。講述者供圖
我從小非常調皮搗蛋,拿石頭砸別人家窗戶,去學校把別人抓一臉傷,爸媽就去道歉。小學開完家長會,英語老師說,我爺爺在家長會上哭了,說「我英語學得特別刻苦,一看我小孩考30多分」,他特別痛苦。那時候我爺爺已經67歲了,覺得是時候該回來管一管。
後來開始報外教班,花幾百塊錢一個小時,周末兩天,我和爺爺坐30分鐘公交車去一個購物中心,上課中間,他就在樓底下找一個老人乘涼的地方,擠在裡面,在桌子上面寫給我的英語和數學功課——要麼是給我出題,要麼是給我寫作業,先過一遍再教我。
持續了兩三年,五六年級的時候,我的英語就是班上第一了。數學也是他親自管。在所有學生都不知道做幾何題需要輔導線的時候,一兩個月前爺爺就已經教過我了。
上初中的時候,爺爺就在旁邊租了一個房子陪讀,管我一日三餐,薄皮魚、胡蘿片炒魷魚絲,還要加一些芹菜,像記固定的流程一樣,記我愛吃的菜。他把我飯送完了,再回去照顧我奶奶,晚上再過來送飯,還會陪我睡覺。
我感覺我就是他的課題。我爸媽早期是做辦公用品的,在我家最不缺的一個東西就是練習本。我永遠是在前面畫五六頁就不用了,爺爺在後面推演我的題目。
●輔導我的爺爺。講述者供圖
他的手抄信也寫在我不用的本子上。他上大學後第三封寫給家裡的信,就說自己第一次考試,俄語得了良好,「全優的指標打破了。」給六妹的信里,也會敦促,「要看的書多得很,要學的知識也是無窮無盡,一個人能掌握知識的多少,完全取決於自己。」「在工作中會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困難,歸根結底是讀書不夠。」
他父母都是文盲,但他爸布置給他的任務就是走出農村,去到城市。爺爺對我爸的要求很高,希望子女跟他一樣,什麼都是第一,但我爸討厭學習。我媽說他「天天抽煙打撞球賭博」,我發現我不怎麼了解我爹,他的故事好像是個傳說。
爺爺的家信後來被出版社看見了,找我出書,我把家人採訪了一遍。想取「香火山」這個名字——把爺爺的名字「香燦」拆開,就是香火山,暗含「香火」的意思,也可以扣上爺爺爆破開礦山的一輩子。書就以我爺爺、我爸和我三代人的視角去講這個家庭。
我採訪我爸,當時他在看電視,一邊吃瓜子一邊吃橘子。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為什麼是個混混?
他就開始說,也不是混混,只是成績差學不進去。他講自己從小被送回浙江老家農村,三四歲又接回武漢上幼兒園,不會說本地話,被人欺負。在學校挨了一頓打,回家要再挨一頓——我爺爺打人打螺絲骨,就是腳踝骨頭,最疼的地方。
我爺爺那時工作忙,回來第一句話,永遠是下一個出差地點和即將出發的時間,顧不上管他。
我爸最後考了職業中專,出來進廠,認識了我媽。他們在漢正街做生意,漢正街是武漢最野的一條街,碼頭文化說的就是它。我從小是在漢正街長大的。
我是我爸的翻版,我爺爺把我輔導上了最好的高中,也是比較好的班,但我燙頭髮談戀愛,還搞樂隊,班主任就把我班長給撤了,成績也一落千丈。高中應該是我跟爺爺矛盾最大的時候。我會有這樣一種姿態,面臨選擇,「你們總否定我,所以我要證明比你強,我做的選擇是對的」。
結果我高考考得跟狗屎一樣。我媽賣了套房子支持我出國,爺爺就不讓。我媽力排眾議,還是把我送出去了,條件是學會計,爺爺的概念里這和理科一樣,屬於有出路的專業。但我自己把專業改成了電影,過一兩年才告訴他們——學了文科,在我爺爺那裡就算是廢了。
練廢了我這個號,爺爺還有一個號——我表弟,他是我姑姑的翻版,中科大少年班物理學博士,拿了華為的offer。爺爺會跟別人說,外孫是干物理的,從來不說他孫子是幹嘛的。
後來聽我爸說,爺爺在知道我申上澳洲第一梯隊的研究生以後,跑回了我們家在武漢的第一個住所,見到人就說「我孫子考上了」「我孫子考上了」。
印象里,上一次他對我的分數有情緒反應,還是初中考進了全校前40名。我聽奶奶說是很開心,但他不會在我面前展現出來。
我開始記錄家裡,是研究生老師說,拍紀錄片一定得從身邊人開始,如果連身邊的人都不了解,如何去觸碰外界?
老師教我的時候已經69歲,給我們看的第一部片子是他20年前,拍了他爸爸和他一家的紀錄片,在碟片里看的,一家人就在飯桌前很緩慢的吃飯。他跟我們說,他爸現在已經死了,所謂的紀錄片精神,就是能夠留存家人的影像,我就開始了。
我奶奶會說,「我是你的演員,你要我怎麼演我就怎麼演」。後來有一陣他們就煩了,說不要拍上廁所,別拍睡覺。我爺爺睡在那兒的時候,我還在拍,他就把被子蓋到頭上,說「天天拍幹嘛呢,你也不給我們看你拍的啥。」
也是我把攝像機架在爺爺面前,要問他問題,問題很隨意,比如「你現在說的是什麼話?」我才知道,他一直說的是浙江方言。
有一封1961年的家信,爺爺第一次來武漢,向嵊州老家的父母介紹:這裡是武漢東偏南,由漢口過漢陽,要經過長江大橋,這裡的氣候和我們家基本一樣,比起來可能還要暖和一點,現在這兒米麥子出頭了,部分田已開始春耕了,草子有的開花了,這些情況跟家鄉一樣。
後來他就在武漢呆了62年。
2023年我去北京工作回家的第一個春節,正好把17分鐘的正片《爺爺奶奶的拍攝計劃》拍完,但我希望記錄是一個比較長期的事兒,就給他們寫了一封信。我成績很差的時候,爺爺很失望也給我寫過一封信,雖然內容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我想延續一下家裡面正式溝通的形式。
爺爺奶奶你們好,過去的幾年裡,我一直試圖記錄你們的生活用相機來了解你們的故事,這些年縱然拍攝了許多的片段,翻看著素材,卻仍然覺得對你們不甚了解。作為一個好奇的孫子,和一個紀錄片導演,我希望你們可以用相機記錄下關於自己的一切。在這樣的畫面里有你們的聲音,有你們的表情,更有我無法參與和陪伴的你們的生活。
—— 小染 2023年1月24日晚
一開始,他們自己拍的不合格素材很多,拍不到人臉,要麼就是出去散步,一直拍自己的前面,我就說,「我要看你的臉,我看前面幹嘛」。要麼一整天拍花花草草,這些組成不了故事。
我會比較嚴厲,會表揚「奶奶這一條拍的好」。奶奶就說「老頭子不會拍」,我爺爺心裡就不舒服,他倆有一種競賽的感覺,誰相機好,誰演員當的棒。有次我說爺爺拍得好,奶奶就生氣不拍了,又得哄她。
●爺爺拍攝自己整理老照片。講述者供圖
有天晚上,奶奶在一件一件脫她的袖套、藍色背心,讓爺爺睡覺去。爺爺還是對準奶奶拍,說「要讓小寶表揚下我,爺爺今天搞得蠻好」,又翻轉鏡頭,拍奶奶蓋著被子躺下的鏡頭,說「得到孫子的表揚是很不簡單的。」他也在做我的好學生。
後來奶奶身體不行了,一拿起鏡頭,頭就暈。爺爺一直拿著相機在旁邊拍她,也不說話,我奶奶沒人說話,就煩了,把他罵了一頓,「別拍了,有什麼好拍的。」慢慢就不拍了。
2022年,我的紀錄片上了武漢一個影展,邀請爺爺奶奶去看。奶奶穿了一身黑色小禮服,帶了漂亮的小帽子,我爺爺穿上了灰栗色的幹部服,都是衣櫃里最正式的衣服。看完電影,他們看到我在這麼多人面前講話,就說你好厲害,從來沒發現你還能做這種事兒。
採訪會讓我跟家裡人更接近,我覺得拍了很多年紀錄片,遠不如真正和爺爺坐下來,真正地問他問題。拍自己家的時候,會刻意迴避傷痕,想要留住美好的一面。我長大離開家,說了無數次拜拜,但從來都沒有學會如何告別,我一直拍他們,是因為恐懼在某天他們會突然離開。
疫情的時候在我姑姑家住,從柜子里翻出十幾年前,落了灰的錄像帶。集中在1995年到2000年之間,是我姑父的索尼相機記錄的,我去動物園,我在幼兒園表演,家裡過年,我姑姑過生日。
錄像帶是我經歷過的所有故事,但我全都不記得了,記憶自動刪除了奶奶的黑色自然卷,爺爺工整的大門牙。好像他們老的生來就是我的爺爺奶奶一樣。
有一天,我把錄像帶變成MP4,發到家庭群。吃完晚飯,全家圍繞著我和電腦,爺爺坐在三人沙發上,奶奶湊過來看,我爸也湊過來看。感慨說,我小時候很愛哭,只要我一哭,他們6個人就怎麼處理我。
錄像帶很長,有兩三個小時,記錄到1998年1月15日這天,我三歲了,爺爺奶奶也發了工資,想著能讓孫子吃到最喜歡的松鼠鱖魚,他們笑的都特別憨厚,那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我和爺爺奶奶同框。
●錄像帶 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