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總統米萊推行「電鋸式改革」近20個月後,阿根廷通脹出現斷崖式回落:月度通脹率從2023年底的25.5%驟降至2025年5月的1.5%,創下五年來最低水平。米萊政府將這一變化視為其激進經濟政策的重大勝利。
2025年6月,捷報傳來之際,總統與經濟部長路易斯·卡普托上演了一場惺惺相惜的互捧。卡普托在社交媒體上宣稱:「我們擁有世界上最好的總統。」正在歐洲訪問的米萊立即回應,盛讚卡普托是「阿根廷史上最佳經濟部長」。
然而,在這組亮眼經濟數據背後,是一個撕裂的現實圖景。米萊上台的第一年,雖然通脹率大幅回落,阿根廷財政在14年來首次實現盈餘,但民眾生活卻愈發艱難。2024年末,阿根廷的貧困率已攀升至53%,最低工資的實際購買力縮水了28%,創下自2001年金融危機以來的最大跌幅。
更大的政治危機正在逼近。2025年7月,距離中期選舉僅剩三個月,米萊在總統府面對鏡頭怒斥副總統維多利亞·比利亞魯埃爾為「叛徒」,撕碎了執政聯盟的最後體面。
這場公開決裂的導火索,是參議院高票通過的一項養老金增長法案。該法案要求將退休金上調7.2%,遭到米萊強烈反對,而主持投票的正是副總統兼參議長比利亞魯埃爾。在52票贊成、零票反對的壓倒性支持下,該法案獲得通過。這也成為米萊政府內部矛盾公開化的標誌性事件。
面對即將到來的中期選舉,自詡「無政府資本主義者」的米萊,正面臨一場無法迴避的政治大考。
阿根廷總統米萊。圖/視覺中國
「除了休克,別無選擇」
2024年末,布宜諾斯艾利斯總統府內,米萊在他的辦公室接受了《紐約客》雜誌的專訪。這位以「電鋸總統」著稱的領導人略顯疲憊地拍了拍自己的頭頂:「我的頭髮開始變白,頭頂也越來越稀疏了。」他告訴記者,自己這一年來幾乎每天從黎明工作到深夜。
與一年前剛上任時相比,米萊的形象已有些許變化。當時他頭髮蓬鬆,髮型凌亂,被支持者稱為「獅子」。他高舉象徵自由的電鋸,誓言將阿根廷改造成一個「政府不再控制人民生活」的國家。他承諾要削減國家開支、清除冗員,對犯罪分子「零容忍」。
「除了休克,別無選擇。」在就職演講中,米萊喊出了這一句迅速傳遍全國的口號。彼時,阿根廷年通脹率高達211.4%,財政赤字佔GDP(國內生產總值)比重達4.6%,國家信用岌岌可危。他宣布2024年為「經濟重建年」,隨後便啟動了一輪力度空前的結構性改革。
布宜諾斯艾利斯托爾誇托迪特拉大學政治學教授卡洛斯·傑爾瓦索尼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指出,米萊主要動用了兩把「工具」:「電鋸」,即削減政府崗位與開支;「攪拌機」,即通過控制工資、社保與養老金,使其增長遠低於通脹,壓低實際成本。
首輪改革首先從國家機構開刀。米萊將聯邦政府從26個部門壓縮至9個,裁撤約3.5萬名公務員,削減比例達7%。公共工程項目全面叫停,能源補貼大幅下調,對地方財政撥款則直接腰斬。
在強力緊縮政策下,2024年阿根廷實現了佔國內生產總值0.1%的財政盈餘,一舉扭轉此前赤字局面。米萊的支持者將此稱為「經濟奇蹟」。
面對外界質疑,米萊多次在公開場合毫不掩飾其強硬立場:「他們說我們的改革會失敗,說通脹會衝到300%。現在他們只能咬牙承認,他們錯了。」
2024年12月,執政周年之際,米萊發表全國講話,宣稱「改革才剛剛開始」。他宣布將進入「深層電鋸」階段,計劃通過總統專屬的「必要性與緊急性法令」(DNU),不經議會審批直接解散或重組至少60個國家機構。這輪改革由去監管和國家轉型部長費德里科·施圖辛格主導,矛頭直指前一輪尚未觸及的官僚系統殘餘。
事實上,米萊所主張的改革,與此前因未獲通過而擱淺的「霍賈拉斯卡法案」一脈相承,其核心邏輯是清除所有被視為「制度性冗餘」的法律與機構,無論其設立背景如何,是否符合「小政府」原則是唯一標準。
不過,在反對黨和學界壓力下,大學、國會、司法系統等仍享有相對獨立性;國家科研委員會、國家葯監局和國家通信局等戰略機構,也被暫時排除在裁撤名單之外。對此,米萊直言不諱:「如果我有時間,我連這些也會砍掉。」
2025年2月,米萊再次在媒體專訪中表態:「改革不會放緩。」他援引特斯拉創始人埃隆·馬斯克收購社交平台推特(Twitter)後的瘦身策略稱,「我們要讓每個機構列出所有在用資源,其餘一概取消。」
米萊的「電鋸改革」也贏得了一些人的掌聲。美國威爾遜中心拉美事務負責人本傑明·格丹評論稱,米萊在美國被視為反通脹的魔術師,是「那個能讓混亂的阿根廷經濟恢復秩序的人」。
2025年初,米萊與美國總統特朗普、世界貿易組織總幹事奧孔喬-伊韋阿拉等登上美國《時代》周刊封面。米萊隨後在社交平台激動發文:「自由萬歲!」
改革陣痛
35歲的比亞洛古爾斯基是一名通信教師,每天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郊區的職業學校里連續授課12小時,卻常常為了節省開支而忍飢到深夜才吃飯。「每月15日我就沒錢了,只能向我母親要吃的。」他的月薪最好時也不過450美元,支付完通勤費用和270美元的房租後,幾乎沒有結餘。
在米萊推動的阿根廷「經濟奇蹟」中,比亞洛古爾斯基的困境並非個例。公共開支銳減、薪資凍結、生活成本飆升,正讓更多民眾陷入類似困境。教育、醫療、社保等多個民生領域的預算被大幅削減,而水電燃氣等基礎服務價格則成倍上漲。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南部的拉努斯,一位靠廢品回收為生的女性坦言,她的早餐支出已從1400比索(約合7.89元人民幣)暴漲至5900比索(約合33.23元人民幣),「現在一份吐司就比過去兩頓飯還貴」。「以前10000比索能買兩個比薩,現在18000比索都不夠。」她無奈地說。
57歲的克勞迪奧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企業從事門衛工作,曾經有能力帶家人出國度假,如今卻要為暴漲的水電費和房租發愁。他不得不變賣汽車,因為燃油費、停車費和保險費早已超出承受能力。
教育和醫療系統更是全面亮起紅燈。2024年10月,超過十萬名大學生與教職員工走上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頭,抗議政府對高等教育的預算削減。政府衛生預算被削減20%,慢性病專項支出銳減60%,大量患者在「吃飯還是買葯」之間做出艱難選擇。社會福利體系的斷崖式收縮,使得弱勢群體的生活更加艱難。
西班牙社會與經濟趨勢研究所(IETSE)在一份調研報告中也指出:「儘管阿根廷宏觀數據有所改善,但社會現實令人擔憂。」報告顯示,超過半數的受訪家庭無力負擔基本食品支出;近九成家庭需依賴信用卡、借貸或國家救助來維持生計。
「當前最緊迫的挑戰,是重建家庭的實際收入與購買力。社會復甦必須與物價穩定同步實現。」這份報告還寫道。
2025年5月,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社會保障辦公室外,76歲的退休老人魯本·科庫魯洛憤怒質問:「我們的日子本來就不好,現在變得更糟了。他們這是想逼死我們嗎?」
「這就是阿根廷。這個國家仍然處境艱難。」獨立諮詢公司Aurora分析師胡安·伊格納西奧·卡蘭薩表示。但他也指出,儘管社會壓力巨大,米萊的支持率仍保持在50%左右。「他(米萊)是在用經濟指標換取社會容忍度,但不知道這種忍耐還能持續多久。」
「有些時候,財政緊縮的成本低於繼續通脹的代價。」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阿根廷問題學者塞巴斯蒂安·馬祖卡指出,「就像一場大火,雖然有人被嚴重燒傷,但火總算被撲滅了,不是嗎?」
面對這些爭議,內閣首席部長吉列爾莫·弗蘭克斯承認,米萊不可能在一個任期內完成所有改革目標。這也意味著,更多的改革陣痛,可能還在後頭。
制度博弈
2025年7月,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席捲布宜諾斯艾利斯。距離中期選舉不足百日,因為一項在參議院高票通過的養老金法案,米萊在公開場合怒斥副總統比利亞魯埃爾為「叛徒」,將高層裂痕徹底暴露在公眾面前。
事實上,這場對峙早有預兆。米萊與比利亞魯埃爾這對搭檔原本並非來自同一政黨。2021年,他們因同屬極右翼陣營而攜手進入國會,隨後他們在2023年阿根廷大選中搭檔競選,並成功上台。但從一開始,這個聯盟就像一次勉強締結的政治婚姻:一個是桀驁不馴、自詡「無政府資本主義者」的經濟學家;一個是以軍警支持為基礎、立場保守的政壇硬派。兩人理念和風格相去甚遠。
上任之初,比利亞魯埃爾曾試圖掌控國防與安全事務,卻被米萊排除在權力核心之外。兩人的關係首次出現重大裂痕是在2024年3月,當時她批准參議員加薪法案,遭到米萊強行否決。此後,米萊逐步將比利亞魯埃爾邊緣化,直至2025年5月,兩人在一次官方儀式上甚至互不握手,矛盾徹底公開化。
《布宜諾斯艾利斯先驅報》分析指出,比利亞魯埃爾正謀求在2027年總統選舉中獨立參選,而此次養老金法案之爭,被視為她主動「脫隊」的標誌性動作。「她正在與米萊切割,試圖塑造屬於自己的政治品牌。」一位阿根廷政治觀察人士評論說。
更讓米萊頭疼的是地方勢力的集體「反水」。7月初,地方代表在參議院推動通過增加財政支出的法案,公然挑戰緊縮政策。米萊政府警告,這可能使財政盈餘化為烏有,並威脅將否決相關法案。
米萊在公開講話中將矛頭直指地方政府,稱這是一場「未遂的政變」。他指責各省省長試圖「摧毀」政府,是因為看到他的政黨在民調中支持率飆升後「感到絕望」。
長期關注阿根廷政治的政治風險諮詢公司Horizon
Engage美洲區總監馬塞洛·加西亞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於總統改革議程來說,與阿根廷力量強大的各省省長對抗,更可能是製造阻礙,而非產生推動作用。」
阿根廷實行聯邦制,下轄23個省和1個聯邦首都區。每個省都有自己的政府和立法機構。此前,大多數掌握地方權力的省長都向中央政府低頭,原因是各省迫切需要聯邦政府的資金。
在國會層面,米萊的處境同樣艱難。「自由前進黨」在參議院72席中僅佔7席,在眾議院257席中僅佔38席。作為總統,他也幾乎沒有任何省長盟友,行政命令屢屢遭遇立法與司法的阻礙。
正因如此,省長們的聯合行動被外界解讀為「變相的建制派反擊」。據悉,他們不僅在合力封殺總統的重要法案,還計劃在中期選舉中推出共同候選人,爭取在議會獲得足以發起彈劾的三分之二多數。一位接近反對派的分析人士透露,米萊甚至可能在年底前面臨彈劾程序。
在一些中間派看來,這場政治鬥爭本質是一場制度博弈。卡洛斯·傑爾瓦索尼指出,米萊的財政盈餘,一部分是靠凍結各省撥款換來的,但這些資金本不屬於中央,地方反彈日益強烈。
在這一背景下,副總統比利亞魯埃爾的角色顯得尤為微妙。她一方面仍是「自由前進黨」名義上的「二號人物」,另一方面卻實際上成為阿根廷右翼內部的「備選」,甚至是米萊失敗後的接班人。
但米萊仍延續著自己的強硬姿態,明確表示將否決養老金法案,並誓言「在12月11日戰鬥到底」。那是新一屆國會議員正式就職的日子,也可能成為米萊政治命運的新分水嶺。
10月舉行的中期選舉,將改選眾議院半數席位和參議院三分之一席位。對米萊而言,這更是其改革路線圖的命運轉折點。若失去議會支持,「電鋸奇蹟」的第二階段將難以推進。
在前財政部長阿方索·普拉特·加伊看來:「阿根廷問題從來不是經濟問題,而是政治和治理問題。」他認為,如果米萊不能學會談判與妥協,再好的經濟數據也難以支撐可持續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