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進錯的門
2025年6月13日清晨,加州洛杉磯市區的天空陰沉,劉志強從一家華人旅館出發,前往市中心的聯邦移民法庭,準備完成一次例行報到。這本是他入境美國後例行的移民程序之一,也是他從墨西哥邊境「走線」入美以來,一直遵守的規定。
按美國法律,走線入境本身是非法的,但很多人在入境後,通過申請庇護、獲得I-220A文件、登記ISAP等步驟,進入了「合法程序」中的「待定身份」,在美期間被視為「合法停留」或「合規狀態」,媒體與律師常稱此類人為「合法存在,但非永久居民」。
過去的一年裡,劉志強憑藉臨時工卡在華盛頓州的西雅圖當裝修工,每天辛苦工作,力求償還為「走線」而欠下的債務。
美國的移民政策要求他這樣身份未定的庇護申請人,定期向移民與海關執法局(ICE)報到,更新自己的信息和位置,以證明「自己並未失聯」。報到手續不可延遲,不可缺席,更不能失去聯繫,這是劉志強時刻記在心裡的鐵律。
為省錢,他選擇搭乘華人經營的順風車,從西雅圖拼車南下至洛杉磯。這趟行程,劉志強花了200美元,和幾位同樣情況的移民擠在一輛老舊麵包車裡,顛簸一天後抵達目的地——洛杉磯聯邦大樓群中的「300號移民法庭」。
對走線移民來說,「300號移民法庭」早已是社交平台上廣泛流傳的報到地點。這棟不起眼的聯邦大樓在中文微信群和論壇里被多次提及,幾乎每個移民都對這裡的編號、位置、報到程序了如指掌。
然而,當劉志強抵達時,他看到的卻是一扇緊閉的大門。法庭門口貼著一張簡單的白色告示,上面用英文寫著:「因安全考量暫停開放,恢復時間另行通知。」
劉志強心裡泛起一絲不安。過去幾天,洛杉磯市因ICE頻繁抓捕無證移民,局勢已經變得緊張。數千人走上街頭抗議,部分抗議演變成了暴力衝突,甚至出現了焚燒車輛和橡膠子彈的痕迹。為了控制局勢,洛杉磯市長6月9日下令實施宵禁,並對包括聯邦移民法庭在內的敏感區域實施了臨時封閉。
但這些消息,劉志強並不知道。
他在法庭門前徘徊了十分鐘,試圖聯繫此前協助自己的律師,可電話始終無法撥通。他站在街頭,四處張望,內心開始焦慮——既然到了這裡,總得把事情辦完。他注意到附近還有另一棟聯邦建築,上面標著「316號」。印象中,他曾在微信群中看到有人提過,那棟樓也能處理ICE相關手續。
猶豫片刻,他還是決定前往316號辦公樓碰碰運氣。樓前沒有明顯告示,安檢也不嚴格。門口站著一位安靜的接待人員,低頭翻看文件,並未過問他的身份或意圖。
劉志強走過去,用中文輕聲說道:「我來報到。」
對方沒有回應,只示意他稍等。一陣沉默過後,兩名身穿制服的ICE執法人員從樓內出現,沒有任何解釋便將他帶進了旁邊的一扇側門。
直到十一天之後,劉志強的妻子劉女士才收到丈夫的消息——這是一通幾經周折才撥出的電話。劉志強已被轉送到1300公里外的德州埃爾帕索移民監獄。他沒辦法直接撥打國際電話,只能先打給留在洛杉磯的朋友,再由朋友通過微信語音轉接給國內的妻子,兩個手機的聽筒被緊緊貼在一起,這才勉強搭起了短暫的五分鐘通話。
電話接通後,劉志強只說了一句話:
「我走錯門了。」
電話很快中斷,劉女士還沒來得及追問更多的情況。再回撥過去,已經沒人接聽。
第二章|被登記、被監禁
劉志強消失後的每一天,他的妻子劉女士都在試圖尋找丈夫的下落。
在美國,所有身份未確定的移民申請人都會獲得一個由國土安全部分配的「外國人登記號碼」,簡稱A號碼。
這串8到9位的數字是移民身份的唯一識別碼,從入境登記、法院審理,到拘押或遣返,每一個環節的變化都會在移民部門的系統中實時更新。
對劉女士來說,這個號碼成了追蹤丈夫的唯一線索。
自劉志強失聯那一天開始,劉女士每天反覆打開移民審理系統(EOIR)的網頁,輸入丈夫的A號碼。但每一次,她看到的都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英文提示:
「No new information available.」(沒有新的更新信息。)
焦慮中,她又撥打了移民局的服務熱線,請在美的華人志願者代為查詢拘押信息。志願者們耐心地幫她撥通洛杉磯附近每一處移民拘押中心的電話,但每次得到的回復都是:「查無此人。」
「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劉女士心裡發慌。
直到失聯的第十一天,她才勉強接到了丈夫從美國轉來的那通電話,得知他已經被轉送到德州的埃爾帕索移民監獄。但即便如此,當她再次打開移民系統時,劉志強的A號碼頁面依舊顯示著那句提示,沒有任何新的變化。
這種「信息黑洞」並非偶然現象。近年來,隨著美國移民拘押流程逐步被外包給私人公司運作,系統更新延遲、轉送信息缺失、甚至徹底無法查證的情況屢見不鮮。很多被拘押移民的A號碼在系統上長期空白,直到被遣返後很久,才會突然更新。
劉志強並非唯一一個在報到途中被拘押的華人。
事實上,6月以來,洛杉磯地區已有多起類似事件被曝光:移民在前往移民法庭或ICE辦公室報到時,因為沒有得到清晰的通知或指示,誤入了被稱為「ISAP」監管體系的辦公地點,結果當場被ICE拘捕。
華人移民社群很快給這種現象取了一個名字:「316號門口事件」。劉志強正是在這個敏感節點撞進了制度的黑箱。
所謂的「ISAP」,全稱是「強化出庭監管計劃」(Intensive Supervision Appearance
Program),表面看,它是一種人道主義的「替代拘押」措施,避免直接關押移民,而是通過佩戴電子腳環、GPS監控手機以及定期報到的形式,降低羈押成本,並確保移民能及時出庭。
但實際上,自特朗普第二任期以來,這種制度逐漸成為拘押系統的一種延伸。
ISAP由美國私營公司BI
Incorporated承包運營。這家公司是全美第二大私營監獄運營商CoreCivic旗下的子公司,專門提供監控設備和數字監管方案,ICE將大量移民監管事務外包給他們進行管理,以節約羈押開支。
然而,ISAP並不會明確告知每位移民自己是否被納入監管計劃,許多移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屬於ISAP體系管轄,更不清楚哪些辦公室屬於該體系。
一旦移民像劉志強那樣誤入ISAP辦公室,ICE官員便有權當場拘捕任何被視作「身份不清」「涉嫌失聯」的申請人。在沒有逮捕令、沒有律師陪同,也沒有翻譯在場的情況下,他們便被直接送入拘押中心。
這種制度設計,看似人道,實則極為殘酷:表面是「非拘押」的監管措施,實質卻賦予執法者直接拘押的權力;名義上是替代羈押,現實中卻通過程序模糊和信息不透明,將原本積極配合、合規的申請人變成了「高風險對象」。
就在6月13日當天,一段現場拍攝的視頻迅速在華人社交媒體上傳播開來:一名自稱「金山」的華人男子在316號辦公樓前被ICE執法人員強行按倒在地,反覆高喊著「救命」,現場卻無人回應。
這段視頻的廣泛傳播,讓更多人認識到,這種被拘押的風險並非個案。
根據ICE提供的數據,截至2025年6月,洛杉磯地區已有超過1.5萬人被納入ISAP監管,而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像劉志強和金山一樣的無證移民、庇護申請人。他們嚴格遵守政府的每項規定,定期報到,定期簽到,合規率高達95%以上。
但正因為他們的高度配合,反而更容易被系統「盯上」。只要稍有不慎,比如一次地址誤報、一個錯誤的報到地點,甚至僅僅因為系統延遲,他們便可能被立即拘捕。
一名移民律師坦言:「你按時報到,但不意味著你去了正確的地點;你遵守每一條規定,但也未必就能確保安全。」
在這樣一個信息極不對稱、規則又模糊不清的體系之下,移民永遠不知道哪扇門是安全的報到窗口,哪扇門是危險的拘押入口。
而劉志強恰恰推開了那扇錯誤的大門。
第三章|被困住的家屬
在輾轉與丈夫取得聯繫後,劉女士終於明白,沒人會主動告訴她究竟發生了什麼。
劉女士開始意識到,等待不會帶來任何結果。丈夫消失了,移民局不會主動告訴她原因,也不會通知她下一步該做什麼。一場尋找丈夫的「戰爭」,從此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展開。
她首先聯繫了劉志強在美國的幾位朋友,詢問洛杉磯附近的ICE拘押中心的信息。這些朋友熱心地幫忙撥通多個ICE辦公地點的電話,但每次對方一聽到中文,就只是簡單重複:「無法確認此人是否被拘押。」更有甚者,直接表示:「我們的系統查無此人。」
「感覺像在跟空氣講話,」劉女士無奈地對朋友說。
她轉而聯繫丈夫此前聘請的華人律師,但對方的回應也令人失望:案件狀態依然停留在原地,沒有任何更新,也沒有收到新的庭期通知。律師只能讓她繼續等待。
焦急之中,劉女士開始嘗試向網路求助。她登錄小紅書、微信、抖音,搜索「丈夫被ICE帶走了怎麼辦」的關鍵詞,想從別人的經驗中找到一絲線索。
搜索結果跳出很多帶有「保釋成功經驗」的帖子。但點進去後,她卻發現帖子內容多是模糊的截圖、含糊的經驗分享。她翻看評論區,那裡擠滿了同樣焦慮的留言:「能分享一下具體聯繫方式嗎?」「怎麼知道親人在哪個監獄?」「具體流程可以再說詳細點嗎?」
每個人都在焦慮,每個人都想知道答案,卻沒人能給出明確的指引。
她又通過這些平台加入了一些由走線移民家屬臨時建立的微信群。其中一個叫「失聯互助臨時群」,每天都有新成員加入,群里大多數都是女性家屬。群內資料庫里存放著整理好的美國移民局各地辦公室電話號碼、拘押中心人工客服轉接方式、甚至還有監獄電話系統的註冊教程。
群友告訴劉女士:「你需要有美國本地手機號,註冊賬戶充值後,才能給監獄打電話。」但對她這樣遠在國內的家屬來說,每一步都難上加難。
她眼睜睜地看著群內信息飛速刷新,有人發語音痛哭:「丈夫簽了文件,要遣返了」,也有人焦急地追問:「律師收了錢卻一直沒回復,怎麼辦?」
她只能每天將自己失敗的嘗試截圖發到群里,然後補上一句:「我也試過了,沒有用。」
這樣的信息交互在短時間內讓她產生了某種錯覺:自己彷彿做了很多事,實際卻寸步未進。
「每條路都走過了,但每條路都被堵死了。」劉女士說,「現在的情況,誰也說不準。」
但她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現在的情況已經超出了她的控制。她和丈夫,甚至所有家屬,在這個制度面前都顯得如此渺小。
「他們可以隨便帶走一個人,但我們卻連問一句話的權利都沒有。」劉女士感到深深的無助。
第四章|以律法之名
2025年7月1日,美國總統特朗普與佛羅里達州州長羅恩·德桑蒂斯、國土安全部長克里斯蒂·諾姆一同視察佛州新建的移民拘留中心。
持續的無助讓劉女士終於下定決心,去尋求法律途徑的幫助。
她原以為,只要找到一位可靠的律師,就能迅速知道丈夫的情況,甚至有可能將丈夫從拘押中心救出。但很快,她就意識到現實遠比自己想像的更加殘酷。
她最先聯繫的是丈夫當初在申請庇護時委託過的一家華人律所。對方在聽完她的講述後,語氣顯得猶豫而遲疑,只簡單表示:「目前案件還在審理中,我們無法直接介入ICE的拘押程序。你只能繼續等待通知。」
劉女士不死心,繼續聯繫另一家律所,這次對方的回答更加直接:「我們可以協助申請保釋庭,但費用最低4000美元,只負責保釋程序,後續法律代理費用另計。而且,是否能獲准保釋完全取決於ICE官員的裁定。」
她猶豫了——4000美元的費用對她這個仍然背負債務的家庭來說,實在過於沉重。
她還嘗試聯繫了第三家律師事務所,對方直接表示:「這種情況下,保釋的成功可能性幾乎為零,我們目前不接這樣的案子。」
這些對話讓劉女士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她意識到,自己此前對法律援助的理解可能過於天真。
最終,她通過微信群推薦聯繫上了一位資深的華人移民律師,對方直接跟她坦言:「在這個時刻,任何律師如果向你保證『一定能把人救出來』,那基本都是騙你的。」
這名律師隨後向她解釋了現狀:自特朗普政府第二任期以來,美國移民制度已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原本相對開放的「保釋庭」程序已幾乎名存實亡。根據2025年最新實施的政策,所有入境未滿兩年的無證移民都自動適用於「快速遣返機制」——移民官員可以無需移民法官審批,直接決定遣返或持續拘押。
這意味著,以往常規的「律師介入申請保釋聽證」這一途徑已基本被堵死,案件幾乎完全取決於ICE官員的主觀決定,移民法庭的程序保障則被徹底繞過。
「現在的問題已經不僅僅是程序是否公正,而是程序本身已經不存在了,」律師在電話中強調。
更嚴峻的是,拘押期間的移民往往無法獲得任何法律援助,也不懂英文,甚至不清楚自己擁有何種權利。律師告訴劉女士,這種環境下,很多被拘押的人都被要求籤署一份文件——通常是自願遣返協議或者放棄聽證權的文件。
這種文件簽署的過程極為倉促,幾乎從不配備翻譯,更沒有律師在場,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簽署的文件內容和法律後果。
劉女士回憶丈夫曾在電話中提到,在埃爾帕索移民監獄裡,他就曾親眼目睹另一名中國移民拒絕簽署文件後,第二天就被轉送去了一個被稱為「鱷魚島」的地方。
「鱷魚島」並非真正的島嶼,而是位於佛羅里達州沼澤地帶的一座新建的臨時帳篷式移民拘押中心。這座拘押中心條件極其惡劣,據說是用來專門關押「不配合」或「拒簽」移民的場所,環境極為艱苦,24小時持續強光照明,潮濕高溫,四周全是鐵絲網,毫無隱私可言,成為了移民群體中傳言的「極端懲戒地」。
劉女士的丈夫在看到有人被轉走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與絕望。他最終也簽下了那份自己看不懂的文件。
律師後來告訴劉女士:「他一旦簽了這份協議,就意味著他放棄了所有法律抗爭的機會,未來想要撤銷這份記錄,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劉女士茫然地問律師:「那他還有機會再回美國嗎?」
律師沉默了許久,最後緩緩說道:「很難,幾乎沒有成功的案例。」
劉女士陷入更深的絕望。丈夫簽下的那份文件,切斷了他們最後的法律出路。她原本以為法律可以保護他們,如今卻發現法律本身早已成為移民制度的另一道高牆,堵死了他們所有的逃生路線。
她最後只能無力地對著律師說:
「我不知道還能再做些什麼。」
第五章|工卡與腳環
2025年7月4日,美國佛羅里達州邁阿密,美國移民和海關執法局(ICE)管理的克羅姆拘留中心
劉志強的遭遇,讓華人移民群體開始重新審視他們原本視為安全憑證的「工卡」。
許多走線移民在進入美國後,都會通過申請臨時工卡(Employment Authorization Document,
EAD)合法就業。對他們而言,這張薄薄的工卡不僅是經濟生活的基本保障,更是他們在移民系統中自認為能夠相對安全的憑證——至少,有了工卡意味著政府認可他們暫時居留美國並有權工作。
但劉志強的被捕,讓這一普遍認知在華人圈內迅速崩塌。
Rick也是一名「走線」入境美國的華人移民,兩年前他持旅遊簽證抵達墨西哥邊境,以同樣的方式進入美國,並申請了庇護。目前,他在加州一家華人超市做雜工,和劉志強一樣,他也獲得了臨時工卡。
但Rick卻遠比一般人更加謹慎。劉志強事件之後,他明顯感受到周圍人群的恐懼情緒快速升溫。「工卡根本保護不了你,」Rick說,「劉志強不就是這樣嗎?沒有犯罪記錄、按時參加報到、有固定住所,甚至完全遵守政府每條規定,結果卻在例行報到的時候被帶走了。」
Rick原本計劃報名社區學院的一門免費英文課程,也通過公益組織申請了醫療補助,但他在看到ICE最近對學校和社會活動場所的抓捕行動後,立即停止了這些計劃。「只要你一登記,系統里就有你的信息,他們隨時都能找到你。」
Rick還退出了多個原本非常活躍的華人微信群組。他擔心群組的安全性:「群主要是被抓了,群里所有人都可能暴露。」
事實上,ISAP監管體系已使得越來越多的移民處於時時被監控的狀態之中。許多被納入ISAP項目的移民,每周必須定期前往辦公室簽到,佩戴電子腳環或攜帶政府發放的GPS定位手機,每天定時打卡上傳位置,甚至必須通過視頻與ICE官員進行面談。
這種生活的壓力極大,「他們說你是自由的,但你哪也去不了,」Rick坦言,「只要你稍微遲到、錯過一次簽到,系統就會認為你違規,隨時可能被拘捕。」
在華人社群中,越來越多的移民開始主動「消失」在公共視野里。他們關閉社交媒體賬戶,註銷或隱藏個人信息,不再參加社區活動。有家長甚至為了避免被ICE盯上,而撤銷了自己孩子在學校的註冊記錄。
「你可以完全遵守所有規定,但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在哪個細節上出錯,」Rick解釋,「每個人都知道ICE的執法已經超越了原本的邊界。」
他舉例說,有一次華人微信群傳出「ICE開始核查學區地址」的消息,許多家長立刻緊急將孩子從學校撤離。但之後才發現,這條消息並沒有任何官方文件或主流媒體報道證實。但恐懼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再難拔除。
劉女士在微信群里也聽到類似傳言:有人說只要註冊了GPS手機或腳環,就會被實時監控;還有人說,只要你的居住地址出現在ICE資料庫中,就有被突襲的可能。
這讓本就焦慮的劉女士更加惶恐。她反覆詢問微信群友:「那我丈夫簽字回國了,以後還能再申請回來嗎?」
群里沉默了許久後,才有人回復她:「幾乎不可能了。」
曾經,在華人走線社群里,持有工卡或被納入ISAP監管,至少意味著暫時不會被遣返。但現在,「暫時安全」這個概念本身已徹底被摧毀。
「工卡也好,腳環也罷,甚至連稅號、信用分,這些都保護不了你。」Rick後來在接受採訪時說,「只要你一天沒有拿到綠卡,這個系統就能隨時把你抹去。」
劉志強事件後,微信群里再沒有人敢說:「只要遵守規則,就不會出事」這樣的話了。
Rick最後選擇了辭去原本的工作,轉而去餐館打工。他想學做壽司師傅,原因很簡單——這種工作不需要報稅,也不需要提供正式身份證明,更容易讓他在系統之外保持隱形。
「我們不是非法移民,但現在我們比非法移民更脆弱,」Rick沉默片刻後說道。
他將這種狀態形容為「冰面下的水」,看起來風平浪靜,但只要稍稍移動,就可能引起系統的注意。
「只要你在美國,這種狀態就永遠不會消失,」Rick補充道,「你只能習慣,並盡量不被發現。」
但他也清楚地意識到,這只是一種脆弱的自我安慰。因為劉志強的例子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他:無論你怎麼遵守規則,系統隨時都可以不經提醒地把你帶走。
第六章|走線的人
2024年6月6日,美國加州哈昆巴溫泉鎮,一批來自中國的移民正在集結地等待被轉送。
儘管劉志強事件讓越來越多人認識到當前移民制度的危險,但華人群體中的走線現象並未因此停下腳步。
Rick提到,他最近在超市工作的地方又遇到了三名新來的同鄉,他們都是剛從墨西哥邊境自首入境美國的走線移民。幾個人還沒有收到法院的出庭通知,工卡也尚未申請到,但已經急迫地開始在超市打零工。
Rick試探著問他們:「你們沒聽說最近抓人抓得厲害嗎?」
其中一人苦笑著回答:「當然聽說了。但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
劉志強的妻子劉女士也曾坦言:「我們不是因為多喜歡美國,而是真的看不到一點未來,才不得不選擇這條路。」
自2021年以來,通過中南美洲路線進入美國的中國籍移民人數急劇增加。據美國國土安全部2024年發布的數據,2023年通過南部邊境進入美國的中國籍移民已超過2.4萬人,比2021年增加了80倍以上。這種迅猛增長的背後,是一個早已成熟的「走線」產業鏈。
這條被稱作「走線」的路線,大體上分為幾個階段:首先是獲取一個相對容易辦理簽證的中美洲國家(如厄瓜多、墨西哥)的簽證;再從這些國家出發,途經哥倫比亞、巴拿馬、宏都拉斯、瓜地馬拉等中美洲國家,最終抵達美墨邊境;到達邊境後再向美國移民官員「交身」,尋求庇護或申請臨時保護身份。
在這條線路的每個環節,都已經有固定的中介網路和服務供應商為這些移民提供全程「套餐服務」:從簽證辦理、機票預訂、境外接送、住宿安排、翻譯陪同,到進入美國邊境的「話術培訓」和法律申請的文書代寫,一應俱全。
Rick透露,他當時選擇走線,就是通過互聯網聯繫上一家中介公司,對方給他發送了一份完整的「走線攻略」PDF文件,裡面詳細介紹了每一步的流程和價格。他清晰地記得,當時對方開價單人約15萬到30萬元人民幣,而家庭套餐更是高達五六十萬甚至上百萬。
劉志強為了入境美國,支付了27萬元人民幣,這幾乎是他們家全部的積蓄和借款。Rick認識的一些家庭,甚至直接賣掉了房產,只為支付「走線」的費用。
「我們當時都覺得,這是一個值得投資的未來,」Rick說。
然而,這些中介服務鏈條的保護範圍,只限於走線者進入美國之前。一旦走線移民成功抵達美國境內,中介公司的責任便隨之終止。之後的所有問題,包括如何聯繫律師、如何遵守移民法庭的規定、如何面對ICE的日常監管,都只能靠自己。
在中介消失之後,唯一能填補信息空白的,便是各種非正式的華人社交媒體群組和網路平台。
劉志強事件後,這些社交平台上的討論明顯增加了對「風險」和「陷阱」的警示。但與此同時,這些平台上也充斥著難以證實的傳聞與消息,形成了一種極易傳播恐慌的環境。
Rick記得,有一次微信群內傳出一條消息:「ICE開始大規模核查學區地址,建議華人立即撤銷孩子的入學記錄。」短短几個小時內,群里幾十個家長便紛紛行動,緊急將孩子撤出學校。然而幾天後,人們才發現這條消息並無官方來源或主流媒體的佐證。
但人們還是寧願相信謠言,「在這種環境下,你只能選擇相信最壞的情況,」Rick說,「否則你可能付出更慘重的代價。」
許多走線移民因此變得更為謹慎,也更為焦慮。他們開始避免與外界接觸,主動切斷自己與社會系統的聯繫。有人甚至取消了早前登記的醫保福利,也有人申請「暫時回國」,希望等待「風頭過去」。
Rick總結道:「在這個體制里,每一個合法合規的動作,都可能成為你被帶走的理由。」
如今的走線地圖,清晰而又危險。走線者明知道風險巨大,卻仍然不斷有人踏上這條路,因為對他們而言,後方早已沒有退路。
「他們並非不知風險,而是真的無處可逃。」Rick感嘆道。
第七章|待審判的命運
劉志強的事件逐漸從人們的視野中淡去,但它帶來的陰影卻持續在走線移民的生活中蔓延。
Rick所在的微信群原本有近500名成員,平日里十分活躍。大家每天都會在群里交流移民政策變化,分享出庭和報到經驗,或者詢問最新的工卡審批狀態。但自從劉志強事件發生後,這個群突然沉寂了下來。
最初人們還會零星地交流幾句,但隨後群主突然失聯,再也沒有人出來維持群的活動。Rick說:「可能群主也被ICE帶走了。」
從那以後,人們幾乎不再在群里發言。他們似乎達成了一種無聲的共識:「你不說話,不一定安全;但你如果說了話,那可能就更危險了。」
這不是孤立事件。幾乎同時,許多活躍的微信群和論壇也逐漸變得安靜下來,華人移民開始迅速撤離公共空間。他們註銷社交媒體賬號,刪除曾經發布過的信息,有人甚至取消了子女學校的註冊,只為避免留下任何可能被ICE跟蹤的痕迹。
Rick身邊也有朋友選擇關閉GPS監控手機,甚至申請「暫時回國」,試圖遠離這場席捲整個美國移民圈的風暴。「暫時回國不是因為想放棄美國,」Rick說,「只是想等風頭過去。」
劉女士此時已在國內焦急等待丈夫被遣返回來。她知道,丈夫簽下的遣返協議不僅終止了他的美國夢,更意味著他們將背負更沉重的經濟壓力——為走線欠下的債務尚未還清,家裡兩個孩子還在讀書,丈夫被遣返後的家庭前景一片黯淡。
她曾經在微信群里焦慮地問:「我丈夫回來了,以後還能不能再去美國?」
群友沉默許久才回復:「除非你能撤銷遣返記錄,但幾乎沒人成功過。」
她從此不再追問。
劉女士每天還是會下意識地打開移民審理系統,再次輸入丈夫的A號碼,但每一次系統都只是一句冰冷的回復:「No new
information available.」 她知道,系統早已不再更新了,她的等待不會再有結果。
Rick也作出了新的決定。他辭去了超市的工作,轉而去一家華人餐廳打工,準備學做壽司師傅。他選擇這份工作的理由很簡單:「這行不需要報稅,也不用提交身份證明,更方便躲避ICE的注意。」
現在的Rick,不再主動聯繫任何過去的熟人,也不再參與任何公開的社交活動。他的生活,就像一場無聲的消失。
「你就像冰面下那一層水,」Rick描述自己的生活狀態,「表面看起來完全靜止,但只要你稍微動一下,系統就可能發現你。」
儘管Rick盡量避免與任何制度的互動,他清楚地知道,這種隱身只是一種暫時的自我保護。他無法真正逃離移民監管的網路,隨時都可能像劉志強那樣毫無預兆地被帶走。
他不再主動聯繫工頭,也不在社交媒體上活躍。他覺得自己變成了「系統之外的人」——沒有案件更新、沒有舉報、沒有互動,就像在制度影子里生活。
「像冰面下那一層水。」他說,「它不動,就沒人看見。」
但他也知道,他隨時都能被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