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上旬,北京突然宣布五環外購房不再受套數限制。這對很多來自北京購房者而言,意味著環京地帶的吸引力進一步減弱。
隸屬河北廊坊三河市的燕郊鎮,是這種變化的直接承受者。距離北京中心地帶(東三環CBD)僅35公里的小鎮,在2010年前後迎來外來人口湧入,如今人口已逾百萬。
燕郊曾被視為環京最有潛力的區域。2010年,北京房價上漲,燕郊的樓市也隨之膨脹,住宅單價突破萬元。2015年,北京城市副中心確定通州,大批投資客湧入,房價從年初的8000飆到3萬多。2016到2017年,是燕郊樓市的最高點,臨近2017年「317限購」出台前,個別樓盤已接近4萬。那是一個人人都覺得「買了就會漲」的年代。
十年里,有人堅信「燕郊早晚要併入北京」,有人押寶「地鐵很快就建成」的好消息,還有人篤定「房價還會繼續翻倍」。這些傳聞從售樓處流向朋友圈,真假難辨,卻被買房人當作心理支撐。
對這裡的很多人而言,燕郊有種「留在北京」的幻覺。也正是這種幻覺,把他們一步步推到進退兩難的境地。
賣不掉的房子,賠錢的北京人
從燕郊望向北京東三環中央商務區
Evan是燕郊最急切想迅速拋掉房產的一批人。
他是70後北京人,十年前擁有多套房子,幾乎是那個時候「成功人士」的標配:「社會氛圍不斷提醒你,如果沒多掙幾套房,這輩子就算失敗。」
2017年,他和哥哥抱著炒房的心態到燕郊考察,正好趕上樓市火熱時期。
當時銷售大廳里人山人海,北京的50後、60後甚至組團來三河、永清、張家口、唐山看盤。有一次Evan從燕郊小區門口坐814路公交上高速,半小時就到國貿的體驗,讓他開始堅信燕郊的未來。很快,他買下了福成四期的一套兩居,66平米,總價180萬。
同一年,他在珠海接著買下了一套總價235萬的房子,「珠海氣候舒服,以後沒準可以養老用」。包括在北京五環外的自住房,他身上背著三套房子的貸款。
現在珠海的房子縮水70萬元,唯一的安慰是出租後每月有3600元租金。相比之下,燕郊的房租只能拿到1000元。
房子沒人買,焦慮也在累積,壓力之下,他的投資判斷開始出現失誤。今年3月,他冒險加槓桿買了多支期權股票,結果一個月就賠了260萬Evan不得不承認,時代確實變了。從去年開始,他所從事的鋼琴教培行業開始崩盤,今年已經瀕臨清盤。鋼琴代表高雅品味,象徵社會地位,但是鋼琴「不僅費錢,還費媽,還有多少人有錢、有心力去培養孩子彈鋼琴?」
Evan現在靠爬山和健身來緩解焦慮。他在社交媒體上看到年輕人抱怨「買房虧了八十萬、一百萬」,就會自嘲一樣回復:「我賠兩百萬起步,股票還賠了兩百多萬。我說什麼了。」
房價下跌,但北漂不想折騰了
河北燕郊的一處小區
80後東北女孩倩倩,2018年來到燕郊落戶安家,很快無法適應去北京通勤的銼磨。剛開始,她的工作單位在東直門,每天從小區乘公交到國貿,再轉地鐵。後來單位搬到北京房山,她乾脆每周一帶著行李住在公司宿舍,直到周五才回燕郊。
不過倩倩選擇繼續留在燕郊。她當年八十萬買的房子,掛牌價只剩二十多萬,即便賣掉,也未必能收回當年的首付款。
她覺得損失幾十萬以後,小區里很多90後北漂已經沒有多餘的錢和精力「去倒騰別的房子」。
倩倩的處境,正好折射出燕郊的變化:留在這裡的人被困的更深了。
最近兩年,燕郊的處境更顯微妙,本就低迷的二手房市場更加冷清。以往,房東還能指望北漂租客填滿小區,如今因為「逃離一線」和通勤成本過高,空置率顯著上升。
對很多留在燕郊的人而言,房子既賣不掉,也租不出去,不如留在這裡。
2021年6月,北京市軌道交通22號線河北段在三河燕郊正式開工,將在燕郊設置的5座地鐵站,這成了倩倩唯一的希望,但開通日期又延期到了2026年。
困在飄渺的安家夢裡燕郊買房,曾經成就了很多北漂夫妻的安家夢。
2016年,因為買不起北京的房子,文子和當時的未婚夫在河北香河買下一套170萬的期房。考慮後續升值的可能性,她又在2017年入手了燕郊最有名的樓盤「首爾甜城」。
這是一套小產權公寓,51平米一居室毛坯房。她花80萬全款拿下這套房子,那年,燕郊房價衝上高點,她堅信「離北京更近,總會有升值機會」。
到了2025年,這套房子的掛牌價是25萬。在房市掛了三年,也無人接盤。而他們在河北香河買了那套總價170萬元的房子,也在今年降價120萬,以49萬賣出。
同樣是2016年,碩士畢業的蘑菇正和男友談婚論嫁。她是北京人,男友來自山東,兩人手頭積蓄不多。結婚前夕,男友看中燕郊一套90平米的兩居室,作為婚房,兩人花120萬元買下。
幾年後,兩人離婚。跟婚姻破碎一起來的,還有房價。蘑菇急著把這套房子賣掉變現,好不容易等到買主,約定以105萬元成交。最後關頭,買家覺得房子價格還沒跌到底,選擇了放棄。
北京放開五環外限購政策後幾天,蘑菇下定決定再次降價賣房,「能賣就賣,差個幾萬不重要」。最終,她以93萬的價格把房子賣給了一對年輕夫妻。
成交那天,北京下著暴雨,通過了進京檢查站後,蘑菇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離開了。
「還有沒有別的人生?」
燕郊一房產銷售大廳里的地圖
在燕郊生活通勤北京的這十幾年裡,文子慢慢發現地圖上的三十多公里,現實中卻是沒完沒了的奔波。
早高峰,檢查站就能讓人堵幾個小時。特殊時期最長要排隊三五個小時才能進城。2019年,北京對外地車實施進京證制度,每年最多84天,她和鄰居們精心設計的拼車方案徹底泡湯。
朋友圈裡充滿「進京攻略」,有人買電動車騎到地鐵口,再換乘地鐵,可最後連電動車的路也堵得走不動。
2021年,頻繁的封控徹底擊垮了她。為了準時上班,她和丈夫不得不搬到東四環臨時租房。房子在燕郊,人卻被迫離開。可即便如此,燕郊的房子依然在那裡,像一道鎖,讓他們無法抽身。
今年32歲的文子開始自問:曾經認同的那種生活,是否值得過?
燕郊生活的種種細節,也在不斷侵蝕她的信心。每年夏天,暴雨幾乎必然淹沒街道。有一年水漫到胸口,她花十塊錢坐鏟車的車斗才過街。
她在燕郊醫院看過一次牙,不滿意,又特意跑到北京就診。她擔心父母老了,自己老了,是不是還得往北京跑?
在經歷了這一切後,文子把手裡的現金流攥得更緊了:「很想去雲南旅居,或者去南方不同的小城感受一下, 還有沒有別的人生。」
剛出生不久的孩子是文子想再拼一把的動力,她不想讓他像自己一樣,因為戶口問題只能在河北參加高考。
文子甚至想過去天津買學區房,但那裡房價已經炒到5-10萬/平米。她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十年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