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國內,關於留學的一些主流想法仍停留在「提升學歷」「鍍金返國」時,近幾年,有一群人不再卷名校,開闢了一條新的留學路徑——出國讀職校。
對一些進入行業瓶頸期的人來說,海外職校門檻低、成本小,可以成為通往海外長期居留的「曲線通道」;而對「卷不動」的留學生而言,這或許只是一次生活方式的實驗,去體驗一種與國內截然不同的教育體系和社會氛圍。
在異國學習新技能、進入新行業的同時,受政策限制和文化差異的影響,他們也在適應孤獨、權衡去留。
文丨魏芙蓉 孫然
編輯丨王一然

換上連體工裝,鑽進汽車底,接電線,打螺絲——對20歲出頭的王宇來說,這是全新的課堂,而不是像過去一樣,作為語文老師,拿著粉筆站在講台上。
畢業於一所普通的師範院校,一年前,身邊大多同學都早準備考編時,這個年輕人決定放棄考編,轉向去日本讀一所汽修學校。
這個決定並不艱難,尤其在就業形勢並不樂觀的當下。像多數師範生一樣,當老師原本也是王宇的計劃。但準備報考編製那年,老家的招聘名額縮減,競爭激烈;去外地報名似乎也不划算,教師工資本就不高,扣掉房租和生活開銷,一年下來幾乎攢不下什麼錢。
真正走上講台後,離開的念頭更堅定了。實習那年,他在小學當老師,是辦公室里最年輕的一個。那些教了十幾年的前輩,話題總離不開「退休」。他聽著聽著,心裡生出一種隱隱的不安:「我這年紀輕輕的,要是留在學校,是不是以後每天都在聊退休?」那時他就開始琢磨,除了教書,自己還能做點什麼?
他決定去日本留學,換一條賽道。去年大學畢業後,他先報讀了日本一所語言學校過渡,雖然當時還沒想清楚具體方向,但有一點非常確定——絕不能再學文科,而是要掌握一門真正的技術。
專業的選擇則權衡了各種現實因素,就業面要廣、上手要快、還得不容易被 AI
取代。當他了解到,在日本做汽修工,平均月薪能達萬元以上,汽修,也就順理成章成了他的首選。
日本的汽修專門學校相當於國內的職業院校,入學門檻低,王宇很輕鬆就通過了考試,兩年和四年的學制里,他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雖然四年制可以拿到相當於本科學歷的文憑,但他並不打算花費更多時間和金錢成本在課堂上。他的目標很明確:儘快畢業,進4S店修車。

●王宇(下排左一)的入學照。講述者供圖
王宇的選擇不是個例。近兩年,讀職業學校,正成為越來越多「務實派」年輕人的選擇。相比單純追求高學歷,掌握一門實用的技能變得更有吸引力。它不光意味著更清晰的就業路徑,也代表著一種更踏實的「確定性」——在經濟波動、就業不穩的當下,一技之長往往比一紙文憑更能抵禦風險。
在國內,職校長期被視為學歷體系的下層,社會認可度不高;即便掌握技能,許多崗位的薪資仍偏低,社會保障也相對薄弱。
相比之下,海外職校提供了更廣闊的選擇空間。在不少發達國家,製造業和服務業長期面臨技術工人短缺,職業教育體系相對成熟,畢業生可憑技能直接進入高收入行業,甚至有機會獲得當地長期居留資格,享受完善的社會福利。
更重要的是,海外職校的入學門檻普遍不高,部分國家還提供免學費或帶薪實訓政策,對於想換賽道、重新開始的人來說,這或許是一種更具性價比的選擇。
26歲的高越也做出了與王宇相似的決定。2024年,工作兩年多後,他辭去了武漢一家報社的穩定職位,前往德國就讀職業學校,選的是倉儲管理專業。德國的職業教育體系以「雙元制」著稱——學生大部分時間在培訓企業工作,同時還會在職業學校學習理論課程,學制持續兩到三年半,並有報酬。大部分畢業生會被培訓企業留用。
對工作前景的悲觀判斷,也是他決定出國讀職校的直接原因。報社的工作雖然安穩,卻幾乎看不到晉陞空間,近兩年,這家國企的福利待遇也在縮水,高越的公積金被削減了三分之一。
高越跟王宇都算過一筆賬。高越在武漢每月五六千的收入,尚能維持基本生活,但放到未來——成家、買房、育兒——這點薪水顯得捉襟見肘。王宇在國內當老師,一個月工資不到四千。而如果他們能按照計劃順利在留學所在地就業,未來月收入都有望突破兩萬人民幣。
社交平台上,「留學讀職校」話題持續升溫。熱門目的地包括澳大利亞、德國、瑞士和加拿大等地——這些國家的職業教育項目以「實用」為導向,培訓周期短、課程貼近當地就業市場的需求。
當然,也有一些選擇,並非為了高薪或居留,而是為了一種更輕盈的生活。
會計出身的唐三果,放棄了熱門的留學路線,反而選擇了簽證政策嚴格、就業機會有限的瑞典職校。事實上,她曾同時拿到英國一所大學教育學碩士的offer,但學術類項目她不感興趣,而且,她「不想再只是為了拿個學位去讀書了」。
過去在跨境電商領域做產品經理,唐三果經歷了連續六年的高壓狀態,休息日少得可憐,更別提準時下班,即便因為乳腺結節做手術,術後還得繼續處理工作,每次下班回家,都累到只想和貓並排躺著。她喜歡北歐,也喜歡冬天,選擇瑞典,對她而言,更像是用一種溫和、低成本的方式告別過去的生活。
「如果非要說目標的話,就是好好享受當下。」這個喜歡下廚的女孩,出發去瑞典那天,東西帶的不多,但沒忘記在行李箱里硬塞進一個電飯煲。

●唐三果的課桌。講述者供圖

自由和新鮮,是唐三果對新學期最強烈的感受。整個學校更像一個共享辦公空間——沒有固定教室,也沒有固定座位。
任課教師也不是固定的。課堂像是行業分享,給他們講課的,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教授,而是來自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既有宜家、沃爾沃、ICA
等瑞典本土企業的員工,也有來自谷歌等國際公司的工程師。
她的同學大多比她年紀更大。但也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平時在酒吧、餐館打工,對未來沒有明確方向,聽朋友說「這個專業不錯」,就報了名。
在瑞典,教育是免費的,這些人重新學習往往不是出於功利考慮,而是想換一種生活方式,或滿足純粹的好奇心。唐三果的房東50多歲,聽說她的故事後也說,等孩子再大一點,工作不那麼忙了,也想重新回去上學。
課堂氛圍輕鬆到近乎愜意。她學的是數據分析,內容與過去的工作方向相近,算不上陌生。大家圍坐在一起,隨時可以提問或討論。她常常一邊聽課,一邊喝咖啡、吃蛋糕,喜歡鉤織的她偶爾還會拿出毛線,低頭鉤上幾針。
相比之下,日本的汽修學校幾乎沒有輕鬆可言。王宇整天都浸泡在機油味里,「邊學邊拆」。老師花半天時間講解當天的知識點和操作步驟,剩下的時間,全靠學生自己動手。
他們拆發動機、卸引擎、拔活塞——上午剛學完活塞的吸氣、壓縮、點火、排氣四個衝程,下午就得親手把引擎卸下來,再把活塞拿出來看看它的真實樣子。老師總是鼓勵他們大膽嘗試——就算把引擎弄壞了,也沒關係,總能修得回來。有時,大家還會比賽誰拆得更快、裝得更順。
「感覺玩著就把課上了」。王宇說,機械學習帶來的成就感是即時而具體的。「基本上每隔幾天就能學到新東西,」每當他能獨立理清一張複雜的線路圖,心裡會湧上一種踏實的滿足,「我學會了一個技能,覺得自己好厲害。」

●王宇在課堂上。講述者供圖
他一直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小時候學習吃力,初中還一度輟學。家裡給他報了語數英補習班,他只覺得「太累了,不想學」。高考時,他勉強考上了一所普通二本。
沒想到,進入職校後,他反而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節奏。專門學校不再有嚴格的學制管理,「你可以玩手機、跟同學聊天,也可以自己埋頭練」。出於興趣,也為了對自己的選擇負責,王宇花了大量時間練習,上課聽不懂的內容,就課後用AI反覆聽、琢磨操作細節。幾次考試下來,他的成績一直靠前。前不久,他還得到了學校唯一的留學生獎學金。
但並非所有的職業學習都能帶來收穫。前提是,你得真正對所學的東西有興趣,願意在反覆與瑣碎中找到意義。否則,那些精細、漫長、近乎機械的訓練,很容易變成一種折磨。
在荷蘭,一個學木工的女孩進入學校後發現,這門手藝比她預想的難得多。木工和傢具製造遠不是「動手做點東西」那麼簡單,一個真正出色的木工,對細節的要求幾乎苛刻:精準、耐心、反覆打磨。
這些與她的性格並不相符。她不喜歡一板一眼的慢工出細活,更偏愛使用機器,講求效率。傳統木工課堂講究從零開始,一鑿一刨地將木頭變成傢具,那種節奏對她而言,簡直成了耐性的考驗。學了一年,這個女孩最終還是選擇了退學。
從文職轉向技術崗位,高越也在經歷一個緩慢而陌生的適應過程。來德國還不滿半年,學校的理論課程還沒開始,企業實訓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月。他被分配到一家快遞倉庫工作,每天駕駛叉車,搬運、裝卸各種大小貨物。早上六點上班,下午兩點半下班,一周工作五天,日子規律而單調。
他形容那是一種「乾淨的疲憊」。工作枯燥,好在明確、直接,做完就能下班,不必再被無形的人情與瑣碎消耗。
這與他過去的工作形成了鮮明對照。做記者寫稿時領導要求既要「具體」,又不能「太強硬」;既要突出重點,又得「表現成績」。稿件總在「虛」與「實」之間反覆拿捏,改來改去始終沒有方向。有時一篇稿子改了無數遍,最後不過多了幾個標點、少了幾個字。「記者的工作,如果能不內耗,那就完美了。」他現在感慨。
不過,面對一份純體力的工作,他也很難談得上「喜歡」。習慣了文職工作,體力方面,他暫時比不上當地的德國同事——同樣一件貨物,對方輕鬆就能抬起,而他往往要費上一番勁。
支撐他繼續堅持下去的,是更為現實的目標——在這裡真正站穩腳跟。按照德國的「雙元制」體系,兩年培訓結束後,順利通過考試並拿到就業資格證書,就有可能正式留在當地工作。而持續繳納養老保險、滿足一定的合法居留時間,還有機會獲得永居。26歲的高越,希望在30歲完成這一切。

●高越任倉儲管理員工作照。講述者供圖

但高薪誘惑的另一面,高越很快發現,是難以抵抗的孤獨。公司里的中國人少得可憐,合租公寓里兩個中國室友,算是生活中為數不多的熟面孔;而與德國同事的交流,大多僅限於工作。
他住在郊區,人少而安靜。休息日無聊的時候,他就會周邊去漫無目的地轉。周末的街道,很少看到有人邊走路邊打電話談工作。人們閑聊、喝啤酒、喝咖啡,神情輕鬆,步子也慢。附近的度假區往往從周五就開始熱鬧起來——一家幾口或三五朋友駕車出遊,拖著自行車或房車,去露營、野餐、郊遊。整個城市都在這份閑適中慢了下來,彷彿都進入了一種無所事事的鬆弛狀態。
他想起自己在武漢的日子,休息日也難得安穩。總擔心一個電話打來,就得立刻去採訪、趕活動。那種隨時待命的緊繃感,如今在這裡徹底消失了。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種更深的割裂與孤獨。
更多時候,他選擇發文字消息給家裡,為了不讓情緒被牽動,他盡量剋制自己,不打電話。
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經歷後,高越陸續收到了許多私信——三十多歲的職場中年人,剛畢業的大學生,甚至還有還在上大學、上高中的年輕人都來諮詢。

●德國街景。講述者供圖

●高越在德國的居所。講述者供圖
王宇覺得,他們這一代人或多或少都會在某個時刻面臨「第二次選擇」。靠一份工作安穩干到退休,正變得越來越難。與其被動等待變化,不如「早點去做改變」。
直到現在,身邊很多人都不理解他的選擇,覺得是「沒苦硬吃」。但他不在乎。過去的人生里,自己幾乎都是被推著走的:高中選文科,因為「背一背就行」;填志願時,家裡有親戚在教育系統工作,順勢勸他去上師範,他也就照做了。這一次,他終於做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決定。
當年和他一起畢業的師範同學,沒考上編製的,有些最終去了家電城、傢具城打工。「現在我是理工科了,每天都在打螺絲,已經可以徒手拆剎車了。」他語氣里透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輕鬆與自嘲。
他將在一年後畢業。據他了解,到時,會有上百家合作企業向學校開放招聘名額,學生可以從中挑選心儀的公司,參加面試與考核。未來的生活,苦、臟、累,幾乎是註定的。他早有心理準備,「我能接受,主要是錢到位了,什麼都好說。」
在瑞典,唐三果也確信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生活。她喜歡冬天,以前在深圳工作時,每年冬天都往北方跑,就是為了看雪。現在這個城市的冬天漫長而寒冷,街上行人稀少,空氣清冽通透。她不覺得寂寞,反而享受這種安靜而清冷的日子。

●唐三果拍攝的北歐日常。講述者供圖
她的課程安排不緊湊,一周只需去兩三天學校,其餘時間都屬於自己:她會在每天早上十點左右起床,泡一杯咖啡,逗逗貓;如果天氣晴朗,就約朋友去海邊走走,或者安靜地鉤織一些小東西。
只不過,這份舒適是暫時的。接下來擺在她面前的,是更現實的問題——工作。唐三果所在的職業學校學制兩年,明年六月畢業。她的學生居留簽證也將在那時到期,畢業後最多只能再停留十到二十天。她需要在此期間找到工作,否則就必須離境。不像碩士或博士畢業生可以申請「找工簽」,合法留下來一年。
她雖然順利找到了實習,但要找一份正式的工作,瑞典對僱主和僱員都有明確要求——僱主必須具備聘用國際員工的資質,而員工年薪至少需達到三十多萬瑞典克朗(約合人民幣24萬元)。對剛畢業的學生來說,這幾乎是一道隱形門檻。
職校能不能最終成為通往穩定收入或海外身份的跳板,對這些人來說,依舊是未知數。
唐三果並不焦慮,「我沒有特彆強的願望一定要留在這。」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是享受當下的生活,不再給自己施壓。她早已為自己想好了退路——如果最終沒能留下來,就回國開一家小店,過安穩自在的日子。無論如何,她都不想再回到過去那種被工作綁架的狀態。「要是又回去上班,那我這幾年就白過了。」她說。
王宇也沒把永住當作目標。「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王宇說,「我以前也想過在家裡當小學老師,結個婚,結果那年就縮招了。」日本政府對外國人政策變化頻繁,現在的居留門檻,未來會不會又收緊,誰也說不準。與其去押注那些不確定的事,他更在意眼下——
「有個技術在身上,不管有沒有簽證,總歸能吃上飯,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