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6 11 月

罕見的文壇天才,30年了,她無可替代

今年是張愛玲逝世三十周年。她曾給世界留下寶貴的文學遺產,她寫愛情是「一個自私的男人和一個自私的女人」,寫時代是「轟轟往前開」的列車,「坐在車上的我們蒼白又渺小」。

對於作家蔣方舟來說,張愛玲的小說不僅是文本,更是生命經驗的提前預支,提前貸款。讀張愛玲的小說,不是用她的小說去指導生活,而是等著生活追上她筆下的故事,等著問題去追上答案。

今天的文章,我們就來從家庭入手,重新認識張愛玲和她身後的母系氏族,她的母親、姑姑和祖母,深深塑造著她。而張愛玲筆下的男歡女愛,「根本不是什麼都市男女的戀愛追逐,而是整個宗法社會的轟然崩塌」。

01.

母親回國了

張愛玲的家庭關係中最重要的是她和母親黃逸梵的關係。

今年九月,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黃心村從張愛玲遺稿中整理出的一篇新的短文,叫做《託夢》。

文章很短,寫的是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剛回國的時候,在飯桌上和張愛玲的姑姑聊天,說到自己的母親(也就是張愛玲的外婆)是吃紅燒肉死的,又講自己在倫敦被馬踢傷住院的時候,夢到了母親有個叫做紫娟的丫頭給自己裹繃帶,紫娟曾經被張愛玲的外公收了房,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通房丫頭,後來27歲時自殺了。

張愛玲出道之作是18歲的散文《天才夢》,裡面讓人最印象深刻的情節,就是母親回國,研究自己睽違多年的女兒,發現張愛玲不會削蘋果,怕上理髮店,怕見客,不會織絨線,不認路,在現實社會相當於一個廢物,母親說:「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著使你自己受痛苦。」

張愛玲晚年的自傳小說《雷峰塔》的開頭是,小小的女主人公旁觀母親收拾東西準備出國,按照大人的吩咐向母親告別,隔著一些距離看著母親哭泣的背影,不敢上前一步和母親擁抱。

來到小說中段最精彩的高潮,母親回國,女兒穿上自認為最好的衣服,等待著母親的檢閱,結果母親嘲笑她穿得像抽大煙的舞女似的。

張愛玲幾乎是生前最後的作品,寫於1990年的散文《愛憎表》,開頭寫母親回國,張愛玲和弟弟和母親吃飯,母親問張愛玲愛吃什麼水果,張愛玲說愛吃香蕉。母親說香蕉不能算水果,像麵包。

罕見的文壇天才,30年了,她無可替代

《半生緣》

張愛玲一生中經歷了那麼多跌宕起伏的戰爭、愛情、背叛,從山河變色到東西方的文化衝擊,不可謂不精彩,但是走到了生命臨近終點,她反覆書寫的,是同一個情節,一個十七歲的她一提筆就依著本能在寫的題材——母親回國了。

尼采有這樣一句話:「只有那些一直不停傷害我們的事物才會留在記憶中」。張愛玲在《小團圓》里也借他人之口評價自己——「她是個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強,只有她母親和之雍給她受過罪。」其中之雍被普遍認為是胡蘭成,渣男名遠揚。那麼為什麼母親對張愛玲傷害至深呢?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原名黃素瓊,出身名門,是清末湘軍水師將領的孫女,祖上有南洋血統,所以她深目高鼻,樣子很漂亮,張愛玲小時候畫連環畫里的美人總是畫成母親的樣子,大眼睛長睫毛。黃逸梵二十二歲那年,嫁給了李鴻章的外孫,生下了張愛玲和弟弟,丈夫是個標準的紈絝子弟,敗家抽大煙。

張愛玲四歲的時候,母親和自己的小姑子出國留洋,也就是我們剛剛提到《雷峰塔》開頭的一幕。到了張愛玲八歲的時候,母親第一次回國,和父親離了婚。

張愛玲一向崇拜著新潮洋氣時髦的母親,黃逸梵那時侯的生活放到今天也是可以當小紅書博主的程度,「小富裕女生在歐洲的一天」:她在瑞士滑雪,在巴黎和徐悲鴻一起學藝術,參加各種派對。

所以當張愛玲得知母親提出離婚,她幾乎立刻就接受了,因為離婚也是時髦的,張愛玲寫:「家裡有人離婚,跟家裡有汽車或者出了個科學家一樣現代化」。

離婚之後,母親立刻又要出國,張愛玲雖然想和母親一起去,但是又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提出這個要求。母親這次走了四年,才和男朋友一起回到中國,那時張愛玲的父親已經再婚,繼母看不慣張愛玲,打她甚至囚禁她,張愛玲在一個夜晚逃出家門,來投奔母親。

這段時間就是張愛玲在《天才夢》里寫到的,母親驚訝地發現女兒是個社會廢物,開始教張愛玲煮飯洗衣,當個淑女。這個時期的母親是灰姑娘的神仙教母,把灰姑娘從那個陰暗的、暴力的、瀰漫著鴉片味道的老宅子里拯救出來,給予女兒一種乾淨的、現代化的、有希望的生活。

而且黃逸梵當時的錢只夠一個孩子讀書,她並沒有重男輕女地選擇張愛玲的弟弟,而是選擇了供張愛玲讀書。本來是去英國讀大學,但後來戰爭爆發,所以只能把張愛玲送到港大。

接下來,黃逸梵又去了新加坡,來來回回,一生漂泊,最後移居英國,自食其力在制皮廠當女工掙錢,最後獨自在英國去世。

02.

愛、依戀、崇拜

張愛玲和母親共同生活的時光其實只有六年,這樣的六年,竟然累積了如此濃烈的愛與痛。

首先,當然是愛。張愛玲對母親不只是依戀,簡直有一種崇拜,因為崇拜,所以處處自慚形穢。

《小團圓》里有一處很小的描寫,女主角九莉在香港上大學的時期,母親來看她,把她額前的頭髮梳成查爾斯王子的樣式(我理解為厚厚的斜劉海),九莉回到學校的時候,頭髮早已塌平,但是她捨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風一樣輕柔。

書里還有一處更不顯眼,但力道極重的細節,講女主角看之雍(也就是胡蘭成)另一個情人的照片,發現照片里的少女是個甜美淑女,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嫉妒,而是覺得那才是母親理想中的女兒。

《傾城之戀》

有種說法是張愛玲因為母親漂亮,因此對母親有種嫉妒。我完全不能同意,「嫉妒」是個太簡單,也太順拐的解釋,張愛玲對於母親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愛。

我們都知道張愛玲二十齣頭就去寫愛,那時她並沒有愛情經歷,那她對愛情的想像究竟從何而來呢?

我有種非常個人的感受,很多女性作家筆下的愛情都有戀父的影子,但是張愛玲對於愛情很多模糊的感受來自於她和母親的關係,張愛玲自己也在《童言無忌》里寫過:「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母親的。」

在張愛玲早期的小說里,男主角幾乎是一類人:混血、華僑有著留洋經歷的中國人。《沉香屑第一爐香》的喬琪喬是混血,《傾城之戀》里的范柳原是南洋華僑的後代,自己在英國長大;《金鎖記》里的童世舫和《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佟振保,《花凋》里的章雲藩都是歸國的留學生。

他們對女主角一開始的好感和好奇,都摻雜著一種對舊中國的鄉愁。他們喜歡看女主角害羞、低頭、穿旗袍,覺得女主角很多動作有點像唱京戲。

這種帶著濾鏡的凝視,往往以幻滅告終。男主角發現女主角的嬌弱原來是無能,羞澀原來是懦弱,旗袍下的身體蒼白又缺乏曲線,嫻靜的中國淑女原來背地裡抽大煙的。

後來當我看了張愛玲晚年自傳三部曲,忽然明白了這種幻滅來自於哪裡——在老宅子長大的張愛玲,等待著留洋歸來的母親的檢視。女兒穿著自己自認為最好看的中式小襖,在腦海里排練了千百遍母親的思念,母親的鄉愁,母親的欣賞,結果見了面,時髦的母親對女兒很失望,發現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少女樣子。

很多學者在提到張愛玲的時候,都會提到她小說里這種東西方文化的張力,生活西化的男人和舊中國的女人,我們可以把這種張力上升到薩伊德的東方主義,但我更願意把它潛入到張愛玲的人生,張愛玲從少女到老年反覆在寫的一個主題:母親回國了。

等待著被母親檢閱著的張愛玲,就是被范柳原盯著的愛低頭的白流蘇,被喬琪喬審視的葛薇龍。

面對母親,面對愛人,愛到最深,就變成了一種自卑和不配得,是還沒得到就已經在想像失去。

03.

恨、祛魅、坍塌

那麼張愛玲對母親的恨又從何而來呢?

兩個字概括,是祛魅。比如在金錢上的祛魅。張愛玲在《童年無忌》里寫:「我母親是個清高的人,有錢的時候固然絕口不提錢,為錢逼得很厲害也把錢看得很輕,這種一塵不染的態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錢對面去……一學會了『拜金主義』這名詞,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

後來我們發現事實並不是這樣。張愛玲自稱愛錢,但是她跟胡蘭成分手的時候,給了胡蘭成一筆30萬的巨款,這筆錢是她寫劇本一個字一個字攢下來的辛苦錢。張愛玲自稱愛錢,但是她更在乎「兩訖」,兩不相欠,包括她對母親贊助自己上學這樣天經地義的事情始終耿耿於懷,不知道拿什麼去報償。

而母親的清高也更多是來自富二代的排場。張愛玲的父親很不成器,變賣家產抽大煙,但母親瀟洒出國當獨立女性之後,也是靠變賣古董為生,主要志向還是全球旅遊和全球戀愛。她和她所逃離不成器的丈夫,都有默契地揮霍祖產。

自稱愛錢的女兒和自視清高的母親在錢上有過「八百塊錢風波」,那是張愛玲在港大期間,因為成績好,被老師發了八百塊錢的獎學金,她獻寶似地把錢給母親,結果母親在賭桌上一口氣把這筆錢都輸了,同時還懷疑這筆錢是女兒向老師出賣身體,犧牲貞潔換來的。

我們可以想像,這對崇拜母親的張愛玲來說是何等的羞辱和幻滅。

另外,張愛玲發現母親也沒有想像中那樣開明,那樣新派,那樣現代化。母親很早就對張愛玲說女人要自強。但是《小團圓》里有個細節,母親偷看女兒洗澡,通過她身體的變化來暗中觀察女兒有沒有性經驗,又對女兒說:「其實我可以嫁掉你,年紀輕的女孩不會沒人要……只要是個處女,就連碧桃,那時候志雲都跟我要。」

碧桃是母親陪嫁的丫頭,志雲是母親的哥哥,女主角的舅舅。從母親脫口而出的話里,張愛玲發現在母親生活西化的外表下,依然是一個威脅要把還是處女的女兒嫁出去的《大宅門》里的母親。

《半生緣》

第三點幻滅,就是對於母親的兩性關係。張愛玲小時候對於母親豐富的兩性關係不僅不介意,反而覺得新奇,覺得羨慕。

《小團圓》里她寫自己和母親姑姑一起住公寓那段時間,吃下午茶的時候,母親總是脾氣非常好,打扮屋子,打扮自己,然後客人來了,張愛玲帶著厚厚的英文書到屋頂上讀書。

客人是誰?當然是母親的各種男朋友。張愛玲塑造過的最像她母親年輕時的小說角色,或許是《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紅玫瑰嬌蕊,嬌蕊作為有夫之婦,也總在下午茶的時候招待情人。

小說里,男主角佟振保在分手結婚後又和嬌蕊重逢,嬌蕊說自己「往前闖,碰到什麼就是什麼。」男主角嘲諷她:「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嬌蕊並不生氣,反而認真想了想說:「年輕長得好看的時候,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這是張愛玲對母親黃逸梵最透徹的概括:義無反顧地往前闖,碰到很多男的,也有別的,但主要是男的。

後來小說又借姑姑之口,說母親不知道打過多少次胎。母親準備去加爾各答投奔一個自己的情人,勸女兒說:「我這輩子是完了。總是一個人來來去去的,現在才明白女人靠自己太難了,年紀越來越大,沒人對你真心實意。」

張愛玲這才意識到母親以戀愛玩家的面目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女結婚員。女兒一下子就看清楚母親獨立風流背後的狼狽和可悲。

黃逸梵要享受好的生活,要當東方的淑女,也要異國的戀人,永遠把女兒的需求放在最後,比如張愛玲在自傳小說《易經》里寫過一個情節,女兒生病,母親不能約會,因此大罵女兒,說:「你真是麻煩死了,你活著就會害人……你這樣的人,就該讓你自生自滅。」

一下子就讓我們聯想到《天才夢》里,母親說的那句——我寧願看你死,而不是活著毫無用處。

可是當母親失去了錢、家庭,沒有男人也沒有愛,那些為之犧牲的樣樣靠不住時候,她回身一看,發現自己只有一個女兒,一個她處處看不慣的,笨拙的女兒。

張愛玲對著狼狽哭泣的母親說:「我不會裁判你,你並沒有做錯什麼,只是有時候對我錯了,而那是因為我們本不該在一起。」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是第一代出走的娜拉,她生下張愛玲和張愛玲的弟弟分別在1920年、1921年,第一次下了出走的決心去歐洲是1924年,剛好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新舊文明交錯的時期,黃逸梵也算是中國第一代受到女性主義啟蒙的女性。

黃逸梵的很多做法、想法,非常符合我們今天對於獨立自強大女主的想像——「我是母親,更是我自己」,「成為母親,也不要失去主體性」。

在張愛玲的敘述里,我們看到了一個初代娜拉和娜拉的女兒真實的人生。這裡,我想把話題延伸一下。

美國有個女作家叫做Erica
jong,她1973年出版過一本非常暢銷的書叫《怕飛》,講自己的性經歷,當時非常轟動,不僅進入了文學史,也進入了女性性解放的歷史。

Erica2020年患上了阿爾茲海默,住進了養老院,她的女兒Molly今年出版了一本回憶錄,叫做《如何失去你的母親》(How
to Lose Your Mother),回憶自己與母親的生活。

她寫母親大部分時間都被男人所佔據,經常愛上各種渣男,有無數個未婚夫,而對一個小女孩來說最糟糕的事情,就是不斷被介紹給潛在的繼父。Molly寫道:「我那位信奉女權主義的母親一直在尋找一個能拯救她的人,一個能讓她擺脫自我糾纏的人。」

雖然母親總是出書,接受採訪,談到自己的育兒理念和母女關係,但是那更像是一套表演,母親有一套關於「女權主義母親」的劇本,母親看似和女兒生活在一起,但是從來沒有真正在場過。

這本書叫《如何失去你的母親》,其實是個問句,作者在書里寫:「我從未擁有過我的母親,你怎麼能失去從未擁有過的東西呢?」

《紅玫瑰白玫瑰》

張愛玲寫過一句話:「父母大都不懂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父母的為人。」

這些女性主義者身上的複雜、矛盾和撕裂,往往是女兒看得最清楚。在這裡,絕不是否定這些母親作為初代女權主義者的意義,她們在當時父權制的框架下,做出了最大程度的努力和突圍。她們是對抗者,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受害者,或者說,把父權制的一部分內化到了自己身上。這是無可奈何,也無法強求的。

但生活是如此具體,不是一個口號就可以概括的。娜拉出走就能幸福,獲得自由也就獲得了幸福,這樣簡單粗暴的等式對我來說是不可信的,too
good to be true。

這些作為初代女性主義者的母親,施加在女兒身上的影響,也許需要數十年才能消化,要等到她們去世之後,她們的女兒才有勇氣提筆書寫,通過書寫來回憶,通過回憶去接近,通過接近來試圖理解母親。

就像張愛玲反覆書寫的一個記憶,是童年時過馬路,母親牽了一下自己的手,這樣一個簡單的肢體接觸,張愛玲至少寫過三遍,而且每次的回憶都不一樣,有時覺得歡喜,有時覺得噁心。為什麼要反覆寫?因為搜腸刮肚,母女間牽手只有那一次。

這是我讀到過的女兒對母親最纏綿的怨恨:我崇拜過你,愛過你,模仿過你,恨過你,逃離過你,看透過你,原諒過你,嘲笑過你,我走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路,好難好難的一段路,在路的終點,我唯一的念頭,只是想,再牽一下你的手。

04.

姑姑的官司

我們再來聊聊張愛玲人生中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女性親戚,她的姑姑。

姑姑是個標準的城市白領大齡獨身女性,說話風趣,有種清平的智慧。張愛玲在從港大返回上海之後,和姑姑在常德公寓同居了十年,比張愛玲和母親相處的時間更長。

某種程度上,姑姑其實更像是母親。有一次,張愛玲無意中發現姑姑眼皮上有個傷疤,問是怎麼回事,姑姑才漫不經心地說,當時張愛玲被父親和繼母囚禁起來,姑姑想要救她出來,結果被張愛玲的父親用煙槍打傷了,留下了永久的疤痕。可姑姑從來沒有主動提過這件事。

姑侄同居的十年,是張愛玲寫作上最高產,生活上最跌宕的十年:她愛上了胡蘭成,姑姑一開始對此是不太贊同的,因為知道胡蘭成有老婆,但是姑姑畢竟不是母親,所以沒有立場激烈反對,只是說胡蘭成「太爛了,沒有一個男人值得這樣。」

《小團圓》里講胡蘭成第一次來張愛玲和姑姑住的公寓過夜,姑姑吃完飯立刻回房,然後把過道的門關得像鐵桶一樣,好像不知道張愛玲和胡蘭成要怎樣一晚上狂歡。這裡有一種很尷尬的喜感,姑姑是長輩是閨蜜也是室友。

張愛玲的姑姑叫做張茂淵,比張愛玲的父親張志沂小五歲,姐弟倆有個著名的外祖父李鴻章。張茂淵和自己的嫂子黃逸梵很投緣,兩個女性1925年一起去歐洲留學,後來黃逸梵在國內外不斷往返戀愛,姑姑則回國做了職業女性。

姑姑也有著非常傳奇的戀愛故事,後來被講得比較多的一段,是當年姑姑在去歐洲留學的輪船上,認識了男青年李開弟,但是當時李開弟已經有了婚約,而且有點嫌棄張茂淵是賣國賊李鴻章的後代,兩人止於曖昧。

直到四十多年之後,李開弟經歷了政治風波,妻子去世,兒子自殺,姑姑又出現,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兩人再續前緣。在姑姑78歲的時候,終於和81歲的李開弟結婚。

這簡直是現實版《霍亂時期的愛情》。和《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樣,很多人寫張茂淵,文章標題會起成「一生等待一個人」「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但是和《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樣,痴情傳奇背後全是秘密。

當年姑姑張茂淵和嫂子在國外,嫂子黃逸梵懷了外國男友的孩子,但是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怎麼打胎,而且當時黃逸梵還沒有離婚,完全不知道怎麼辦。這時候張茂淵就提出,要是嫂子離不了婚的話,自己就嫁給這個外國男友作掩護,三個人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這件事後來又有怎樣的曲折不得而知,最後的結果是黃逸梵離了婚,和外國男友分了手,張茂淵依然獨身。

而這甚至不是姑姑情史里最炸裂的。在《小團圓》里,張愛玲還寫姑姑還和她的表侄
,也就是李鴻章的曾孫子李緒年有一段不倫的情感,這個情感持續了很多年,而且在親戚之間似乎並不是秘密。

李緒年的父親,也就是李鴻章的孫子李國傑作為招商局的高官涉及舞弊的案子受審,張茂淵為了戀人的父親,出錢出力,耗盡了自己的積蓄,不僅用完了自己的錢,還挪用了一部分嫂子黃逸梵的錢。

這個情節很容易就想到《金鎖記》,因為《金鎖記》就是張愛玲以李國傑這一房為原型寫的:女主角曹七巧嫁給大家族裡得了軟骨病的二少爺,同時享受著和自己風流倜儻的小叔子打情罵俏。

後來曹七巧的丈夫和婆婆去世,分了家,她得了一大筆錢,小叔子來找她,開始甜言蜜語,說自己暗戀她很多年,吃了很多苦,正當曹七巧被撩撥得心神蕩漾時,小叔子才露出馬腳,原來他是覬覦曹七巧分的田。

小說里,男人的算盤珠子崩了女人一臉,曹七巧識破了男人的謊言,但是現實里,姑姑付出一切,得到的卻是無果的愛。張愛玲後來在《小團圓》里寫,李緒年為了擺脫姑姑,故意偷香竊玉,左右逢緣,甚至開始堂而皇之地勾引自己的嫂子,公開地羞辱張茂淵,給她罪受。

聽到這裡,如果我們只是得到「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的結論其實沒有什麼意義,人在被愛的時候,反應無外乎兩種,一種是誠惶誠恐,覺得自己何德何能,交付自己的所有,還只怕自己給得不夠多,不夠好;另一種則是對自己的評價水漲船高,覺得自己能得到這麼毫無保留的愛,自己肯定有點東西,於是顧盼生姿,沾花惹草。

如果說張愛玲和張茂淵是前一種,那麼李緒年和胡蘭成無疑是後一種。當張茂淵淡淡地對張愛玲評價胡蘭成——「他太爛了,沒有一個男人值得這樣」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在說過去的自己?張愛玲早早在姑姑身上旁觀到了男人的精明殘忍,後來又何嘗沒有在胡蘭成身上吃同樣的虧?這對姑侄之間,有種很殘酷的宿命和輪迴。

《傾城之戀》

姑姑的對張愛玲的影響,除了在兩性上,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關於分家產的官司。

《金鎖記》最精彩的情節之一就是分家的大戲,曹七巧嫁到這個大家庭,等的就是成為寡婦,參與分家這一天。最後,即便她在腦海中排練了很多遍,投射了自己所有的幻想,在眾人面前不顧體面地呼天搶地,但是從結果上來看,依然吃了虧,「孤兒寡母還是被欺負了」。

後來張愛玲把《金鎖記》從中篇擴寫成了長篇小說《怨女》,裡面添加了很多分家的細節,分錢、分田、分地、分股票,非常複雜。

這個情節就來自於姑姑張茂淵。1921年,張愛玲的祖母去世,當時張愛玲的父親16歲,姑姑11歲,年紀太小,因為名下分得的遺產都給伯父託管。這個遺產涉及到錢、房產,還有一批名貴的宋版書。

到了1928年,姑姑從英國回來了,發現伯父侵吞了一部分財產,開始打官司。官司的兩方,原告是張愛玲的姑姑和父親,被告是張愛玲的伯父。本來這個官司很好打,因為證據很多,但是最後,官司還是輸了。

一部分原因是姑父這邊給法院送了錢,更重要是的,張愛玲的父親臨陣倒戈,不為親妹妹作證,也不願意和親妹妹一起擔任原告,自行撤銷了官司。

但姑姑又為什麼一定要打這個官司呢?也是我們前面提到的,她要給自己的戀人籌錢。所以到了最後,姑姑的官司贏也是輸,輸也是輸。

張愛玲寫過一篇散文叫做《談女人》,裡面有句話:「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系宗法社會的奴隸,是因為體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服呢?可見單怪別人是不行的。」

當時,張愛玲得到的結論是女人要自強。可是,在當時的環境中又怎樣自強呢?像《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一樣,被自己的家庭拋棄,鬥智斗勇地努力釣到了一個風流的丈夫,算自強嗎?像《金鎖記》里的曹七巧一樣,守住自己用青春換來的金子咬死不放,直到金子成為了困住自己的一把金鎖,算自強嗎?

還是像姑姑那樣,勤勤懇懇地工作,不卑不亢地生活,無怨無悔地去愛人,最後得到家族裡至親至愛的男性們的背刺,這又算自強嗎?

在張愛玲寫作的早期,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她小說里的女主角,到了最後,總有一種淡淡的悲哀,這種悲哀,就是她寫過的——最好的結果,不過是留下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

不過,關於姑姑的故事,最終還是有一個溫情的結尾。姑姑在78歲嫁給李開弟之後,過了十幾年安穩而幸福的生活。

1990年,已經很少發表文章的張愛玲忽然發表了一片短文,叫做《草爐餅》,文章寫得很淡,大意是說她前兩年看了一篇大陸小說,小說里的人吃一種無油的燒餅,叫做草爐餅,張愛玲困擾四五十年的一個未解之謎終於得到解答。

原來當時上海淪陷的時候,她和姑姑經常聽到小販在街上叫賣「草爐餅」,不知道是什麼,以為是炒的餅,有一天姑姑終於買了一塊滿足好奇,買了一塊餅給張愛玲吃。

這樣一篇文章,張愛玲寫得興趣盎然。晚年的張愛玲回想起人生,發現苦都是男人給的,而僅有的那些甜蜜的日常,都是姑姑給予的。

《草爐餅》發表的一年之後,1991年,91歲的張茂淵去世於中國大陸。四年之後,75歲的張愛玲去世於大洋彼岸的洛杉磯。

05.

祖母的照片

最後,我們簡單地講一下張愛玲最後一個非常重要的母系親屬,她的祖母,李鴻章的二女兒李菊藕。

李菊藕待字閨中的時候就是有名的才貌雙全的閨秀,在22歲那一年被父親李鴻章許配給了張佩綸。這個張佩綸不僅是個罪臣,而且比李菊藕大了17歲,還兩度喪偶。

這樁婚事還有個非常爛俗的才子佳人的「佳話」,說張佩綸來拜訪李鴻章,看到房間里立著一個美貌小姑娘,桌上還有篇詩稿,張佩綸一讀詩,讀得淚眼婆娑,問李鴻章是誰寫的,李鴻章這是「小女塗鴉之作」,然後和張佩綸對了一個眼色,兩人立刻心照不宣一拍即合,張佩綸託人去求婚,李鴻章一口答應下來。

這個佳話被寫進了清朝的筆記小說里。張愛玲小時候,她的弟弟很神秘地拿給她一本清代的小說,裡面就寫了他們祖父母的愛情故事,當時張愛玲也當作是傳奇來看。

但是隨著張愛玲年紀漸長,她對祖父母姻緣的看法發生了變化。比如姑姑就非常人間清醒地評價祖母,說她「她嫁個年紀大那麼許多的,連兒子都比她大。」

《小團圓》里,張愛玲寫:「奶奶嫁給爺爺是很委屈,在他們的合影里,她很見老,臉面胖了,幾乎不認識了。」

張愛玲小時候曾經追著自己年老的女傭去問祖母的事情,那個遠近聞名的美貌才女,結果老女傭想了半天才說:「老太太總是想辦法省草紙。」

張愛玲覺得大殺風景,但是也可以想像祖母孀居後坐吃山空的恐懼,她寫道:「但沒想到等不到坐吃山空的那一天,命運就是這樣防不勝防,她的防禦又是這樣微弱可憐。」

不過老女傭也提供了祖母一些有意思的細節,比如她會給兒子(也就是張愛玲的父親)穿女裝,給女兒(也就是張愛玲的姑姑)穿男裝。張愛玲寫:「我現在想起來,女扮男裝似是一種朦朧的女權主義,希望女兒剛強,將來婚事能自己拿主意。」

《半生緣》

張愛玲晚年出過一本《對照記》,把自己家族的照片和自己的照片一一做說明,其中她很大的部分就是寫自己的祖父母。她說自己祖父母的婚事:「這樣看來,他們的羅曼史是翁婿間的,這也是更中國的。」

這樁婚事的所謂傳奇和浪漫,全是在於李鴻章大手一揮,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了一個鰥夫的動作,用女兒一生的幸福去成就自己在歷史上「惜才」的美名。在這個傳奇里,李菊藕只是兩個男人交換的一種禮物。

在《對照記》的最後,張愛玲這樣形容自己的祖先:「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和他們的關係僅是屬於彼此……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次。我愛他們。「

台大外文系的學者張小虹專門寫過這一段,她很敏銳地發現張愛玲在晚年寫過好幾次」祖先在自己的血液里再死一次」的話,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張愛玲說的是,自己死了之後,祖先的血脈就斷了,因為張愛玲不會生孩子,張家從此絕了後。

張小虹說:「這是一種最溫柔的斷絕,斷絕了宗法父權最高律令的傳宗接代」。

《小團圓》里張愛玲寫過自己人工流產的經歷,在孩子從張愛玲身體里脫落消失的一刻,也是祖母那所謂的「朦朧的女權主義」變得不再朦朧的時刻。

而這個時刻的完成,是由祖母、母親、姑姑三代不同女性,所經歷的不同的委屈與痛苦澆灌成型。

也許並不只這三個女性,張愛玲在晚年小說里經常出現的一個意象,就是眾多面目模糊的女性排成一個長隊,從《少帥》到《小團圓》都有,她在長篇《怨女》里提到過寺院里的一座香爐,說香爐上刻著一行行螞蟻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爐的施主,「陳王氏,吳趙氏,許李氏……」都是故意叫人記不住的名字,密密的排成大隊,看著使人透不過氣來。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來世的女人。

張愛玲自己在哪裡?她在隊伍的最後,在她之後,再也沒有人了,宗法社會的痛苦自她而止,她是祖先的最後一人,也是自己的最後一人。

李安曾說自己第一次看到《色·戒》的時候,對張愛玲非常憤怒,想說她怎麼可以寫這種東西,「可是它就像是一個陰影一樣,幾年都抗拒不了」。

李安憤怒的點是什麼?「張愛玲其實是用女人的性心理去解構一個父系社會裡面最榮耀、最神聖的事情,就是很奇怪,女人一不合作,她和易先生說快走,那麼一點點的東西,你覺得好像中國幾千年的父系社會這種結構突然被抽掉一根柳釘,好像整個就瓦解了。」

李安看到了張愛玲在所謂的男歡女愛背後的故事,那根本不是什麼都市男女的戀愛追逐,而是整個宗法社會的轟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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