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11 11 月

日薪3萬到1千,鄭州短劇導演猝死在轉行後

10月23日,一則關於鄭州短劇導演高俊「過勞猝死」的消息在業內流傳。一周後,高俊家屬在社交媒體發布「突然離世的短劇導演的妻子的自述」一文引發了廣泛關注。

日薪3萬到1千,鄭州短劇導演猝死在轉行後

娛樂資本論第一時間聯繫了高俊的妻子王飛、以及出面為高俊導演談判後續賠償的表哥余珂。在他們的講述中,我們得以還原整件事情的過程:

10月14日至18日,高俊在鄭州大志影視基地拍攝一部海外短劇,僅用4天殺青。據妻子王飛稱,拍攝期間,高俊日均工作17小時,每日微信步數在10000步以上。

殺青後,高俊在河南開封的家中處理後期相關的工作。10月20日下午4點40分,高俊被妻子發現倒在衛生間內,送往醫院急救,18點21分被宣告因心梗病發去世。

高俊去世後,家屬嘗試聯繫高俊所在劇組的承製公司——河南花某某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該公司相關負責人劉某稱,擬按1000元/天的標準結算工資,共發放5000元工資,再補償1000元交通費,再額外拿出10000元作為撫恤金。

據家屬反饋,因雙方未簽署書面勞動合同或項目合約,該工資標準暫未通過書面文件核實。

一位在廣告行業打拚多年,在家屬口中日薪片酬30000到50000的資深導演,如何回到鄭州成為1000/天的短劇導演?這位剛剛進入短劇行業的導演,又怎麼倒在了自己執導的第一部短劇里?

他的經歷到底是個例還是整個短劇行業的縮影?在家屬的帖子下面,許多短劇從業者感同身受背後,是當下短劇怎樣的工作生態?

娛樂資本論試圖通過高俊的事件,以及三位短劇從業者的親身經歷,讓短劇飛速發展中「卷生卷死」的現狀被看到,讓聚光燈背後「人」的真實處境被關注。

轉行的廣告導演,倒在他的第一部短劇里

讓高俊倒在工作崗位上的這個項目,是他人生中的第一部擔任主要導演工作的短劇。

今年5月,44歲的高俊正式入行短劇,在此之前他從事過紀錄片拍攝,後主要拍攝TVC廣告。妻子王飛告訴娛樂資本論,對於影視行業,高俊一直有自己的堅持和熱愛。

「他曾經專門跑去中國傳媒大學進修了一年,旁聽了幾年,為了拍攝工作,也曾輾轉北京、廈門、深圳等地。」

「新片場」是一個眾多廣告片或影視導演認證資料的地方,高俊在這裡的主頁涵蓋了各種類型的廣告片。從三星、奧迪的產品宣傳片到遊戲和平精英TVC,再到與沈騰、於朦朧、白敬亭等多位知名藝人合作的傳統廣告內容,高俊所掛的都為「導演、編劇」等核心職務。

據王飛回憶,當時高俊拍攝廣告時單片報酬大約在3-5萬元之間,疫情前,其收入較為穩定。疫情之後,與許多廣告從業者轉行到短劇一樣,高俊面臨著廣告行業不景氣,項目減少,收入不再穩定的狀況。另一方面,他還多了一份來自家庭的壓力。

「他是家裡的支柱,我在事業單位上班,家裡有兩個女兒,大女兒10歲,小女兒6歲,高俊上面還有年近70的母親要養,除去日常開銷外,家裡還有房貸要還。」王飛說道,在此之前,無論是高俊本人還是其家人,對於短劇行業的情況都知之甚少。

今年8月,高俊曾進入鄭州一家頭部短劇公司的項目,從事輔助性的拍攝工作,「他說是跟著這個劇組觀摩幾天,跟著上手拍攝,相當於邊學邊拍。」在這期間,他工作了8天的時間,最終公司給結算了2萬塊錢的工資。

在拍完這部短劇後,9月高俊與花某某公司負責人劉某經朋友介紹取得聯繫,雙方約定10月14日至10月18日進行海外短劇的拍攝。在王飛提供的聊天記錄上,這個短劇項目組的工作群被命名為「巴西葡萄牙語10月14日開機」。

在離開家之前,高俊還跟自己的大女兒說「要去拍一個巴西的演員。」

去年8月,娛樂資本論在海外短劇相關稿件中曾接觸過花某某公司負責人劉某。那時他已經在拍攝海外短劇,並向小娛坦言:「行情不好,騎驢找馬。你不幹就會被淘汰,公司還有員工要養著。你干,就可能會生存下來。」

當時
花某某拍攝短劇的基本節奏是每半個月一部。時隔一年後,這個周期被壓縮至4天。事件發生後,娛樂資本論多次嘗試聯繫劉某,電話始終無法接通。

該圖片可能由AI生成

AI作圖 by娛樂資本論

高俊過勞,是行業個例嗎?

從妻子王飛提供的工作群截圖來看,10月14日到18日期間,劇組場務、製片每天分享拍攝點的時間為早上7點,收工後給出第二日車輛行程的時間為晚上1點半之後。10月16日晚上12點,聊天記錄顯示劇組仍在轉場。

這些信息,讓高俊家人們推測其每日工作時間都在17小時以上。「從劇組回到酒店路上也要時間,除去這些一天的休息時間可能只有3、4小時。」

高俊回家後,曾向妻子說過自己有「腳疼」的癥狀,和表哥余珂通話時也提及「非常累」。

阿風是一名演員助理,回憶起劇組日常,他表示每天清晨三點鐘起床,晚上十點多才能結束工作,每天的工作時間基本上都在15小時以上。

「我們是在鄭州郊外拍攝,每天早上就要打車前往拍攝基地,車程就需要一個小時。現場布置好之後,我們才開始拍攝,中午的休息時間也只有一個小時。很多時候沒有地方休息,只有一個小凳子可以坐下。」

「拍攝常常熬到凌晨,甚至是連續拍攝一夜,根本沒有休息時間,第二天繼續上工。」劇照師李明稱,部分短劇劇組工作強度超出其個人承受範圍,後續選擇不再參與劇組拍攝。

現在李明退出了短劇行業的拍攝,只接一些現場活動的照片拍攝。

在短劇劇組中,一人身兼多職是常態,往往一個導演同步還要做執行、統籌等工作。

文文告訴娛樂資本論,她曾在一個組裡擔任演員統籌兼演員副導演,既要根據劇本招募演員,又要現場負責演員的跟戲,「這是兩個人的活,但是最後是我一個人完成,所以就沒得睡,工作量巨大。我一般在橫店、杭州這種地方工作,平均的工作時間是16-18小時。」

(圖源:高德地圖 街景)

短劇拍攝基地是一個又一個不同場景的房間,所有場景基本不會離開同一座樓,場與場的距離就是換一個房間的距離,在這樣的情況下高俊日均過萬的步數,是他在片場片刻不休的證明。

即使是在殺青後,作為主要導演的高俊也沒能停下來。19日晚上,王飛10點多睡覺前,仍看到丈夫在書房工作,根據聊天截圖顯示,在高俊去世當天中午,其仍然在處理短劇後期的工作。直至當天下午4點,被王飛發現倒在衛生間,送往醫院。

出事後負責與承製公司花某某溝通的,是高俊的表哥余珂,「高俊家裡現在也沒個男的,他老婆對這些事情也不太擅長,我也看不過去這個事,怎麼能一聲不響地就這樣算了。」

王飛表示,「出事之後,劉某還有劇組的人來弔喪,我們只在殯儀館附近飯店見了一面,說了兩句話,之後的一周都沒有再聯繫過。」一周後,由高俊的表哥余珂出面主動聯繫了對方,談及賠償的事項。

「最開始打第一個電話的時候,劉某的態度還很好,說是要找一個行業的高標準的工資來發放,並且說的也很好,說會跟公司申請撫恤金等等。」

在第二次的溝通中,對方轉變了態度,「第二次電話回過來之後,他說的跟前一天說的可就差太多了。劉某說是按照副導演的標準,工資是一天1000塊錢,加上交通費一共6000元,額外撫恤金的話是1萬塊錢,然後別的就再也沒有了。」高俊表哥說道。

在高俊與劉某的聊天界面,以及劉某與高俊家屬的溝通中,都沒有任何勞動合同、項目合同等文件內容的出現。高俊的薪酬究竟多少,除了劉某口頭溝通的1000元/天,家屬並未找到確切的其他證明。

後續高俊表哥再次跟劉某打電話時,對方的態度也依舊強硬。雙方溝通四次,依然沒有達成共識,後續劉某也未再主動聯繫過高俊家屬。

在娛樂資本論向上述短劇從業者了解情況時得知,普遍的導演、及副導演的價格不可能僅僅1000元/天的。阿風透露「導演崗位,正常都要1萬元以上1部劇。」

這場變故讓高俊的家庭瞬間陷入混亂與悲痛。16000元的賠償對於既有房貸要償還,又有兩個女兒、一個老人要撫養的家庭來說,聊勝於無。

在出事前,高俊大女兒一直在上小提琴課,「她是五歲多開始學的小提琴,現在因為沒有爸爸了,這筆開支我一個人很難承擔,所以就不再學了。」王飛對河豚君談及女兒時,聲音越來越小。

短劇繁榮之下的「卷」與「亂」

近兩年,鄭州在短劇這一領域迎來了爆髮式發展。

截至去年年底,鄭州全市微短劇製作企業已超過820家、從業人員達3萬人,市場規模突破23 億元,各類拍攝基地如雨後春筍般湧現,被稱為「豎店」。高俊所拍攝的大志影視基地,就是位於一個叫黃崗廟村的村莊,大量村民在基地外撐起了小吃攤。

數據顯示,鄭州日均開機約100部,每分鐘成本控制在2500元以內,綜合成本比浙江金華(橫店)等其他城市低10%~20%。因為這幾萬部的年產量,整體帶動了鄭州如「聚美航空港豎屏電影基地」「新鄭木馬影視基地」等十幾家基地。其中大志基地負責人在採訪中也提到,基地全部投產入駐後,預計產業園整體年營收或超10億元,稅收不低於5000萬元/年。同時也將帶動新增就業不低於2000人。

鄭州,被視為2025年的「短劇第一城」。在這裡短劇拍攝的周期非常緊湊,單劇完成周期僅7~15天,甚至像高俊所在的這個劇組已壓縮至4天。

演員助理阿風表示:「短劇通常拍五六十集,劇本簡單,拍起來也相對快捷,但工作量非常大。我的工作是輔助性的,拍攝的時候,我只需確保演員站位和場景的位置對得上,所以經常得比對上一場的畫面,然後讓演員復原位置。即使是每天在現場耗著,我也覺得好累。更別提那些需要盯全場的攝像和導演了,他們甚至連摸魚歇息的時間都沒有。」

這種極高強度的工作也帶來了身體上的沉重負擔。「每天晚上回到家,感覺整個身心都被掏空了,身體也感覺麻麻的。」身體的透支,加上休息時間的極度匱乏,讓阿風選擇離開劇組。「感覺這活很傷身體,撐不住了,最後就選擇不再做了。」

文文也對小娛提到相似的經歷,「有一次,我連續熬了好幾個夜晚,有天凌晨突然感覺到心臟劇烈跳動,胸口一陣陣窒息的難受,我從來沒有這麼真實地體會到身體的極限。」

短劇行業的薪資與工作強度的不平衡也讓工作人員感到無力。演員助理的月薪通常不到3000元。

劇照師李明的工資是500/天。上個劇組,他連續工作6天,墊付了到組的車費1000多元,殺青到現在,他既沒有收到發放的工資,也沒有收到車票的報銷:「最後我連去鄭州當面問公司要錢的車票錢都拿不出了。」

短劇劇組的工作安排和管理也存在許多不規範現象。三個受訪者不約而同地提到,對於短劇劇組的印象就是亂糟糟的。

「很多劇組的管理很亂,人員不固定,工期很緊,根本沒有明確的規範。」

「有些導演和製片人整天坐在辦公室指揮,工作總是拖延,導致很多人加班到很晚。工作人員很多,實際在幹活的人卻很少。住宿一般也是小旅館」

「很多劇組對於工作人員的身體健康保障做的也很差,吃的住的都不好,體力卻消耗很大,每天就吃點水煮土豆絲,水煮青菜,還有網上買的合成肉拌一拌,雖然劇組說是20塊錢的餐標,但是我感覺都不到5塊錢。」

與高俊的情況相似,3位受訪者都談到,在許多短劇劇組,工作人員並沒有簽訂正式的勞動合同,甚至很多組沒有任何醫療或安全保障。

李明所在的劇組甲方就沒有按時支付工資。「最開始公司承諾好支付工資,但最後拖欠了,他們不會給你任何合理的解釋,有時候直接就告訴你『公司賬上沒錢,有本事就起訴我』,這種事情我身邊朋友也有經歷過。」

對於個人短劇從業者來說,起訴往往意味著要投入更高的金錢和時間成本。對收入不穩定且工作繁忙的他們來說,維權顯得得不償失。

無論是失去生命的高俊,還是李明、阿風、文文,他們的生活也僅僅是冰山一角。在高俊朋友和妻子發的維權帖下,還有許多的短劇業內人士留下自己的工作日常,「熬大夜」「通宵」是評論中的高頻詞。

評論中,有人選擇離開行業,有人選擇繼續「卷下去」,畢竟,在傳統影視行業往下降的情況下,如高俊一般不得不轉型的人太多了,而短劇的繁榮或許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仍會繼續,從業者們仍然想拼出個爆款來。

發表回復

您的郵箱地址不會被公開。 必填項已用 * 標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