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月初,一張電動車上掛滿近百公斤貨物的照片,讓山姆會員超市的「極速達」成為爭議話題。近年來,山姆在中國迅速擴張,超過一半的銷售來自線上渠道,其中「一小時極速達」貢獻了七成。配送員們也被單價高、單量穩定,超時不扣錢等條件吸引過來,想和會員一樣,在其中找到一份相對的體面。
他們不少是來自農村的中年人,失業或外賣騎手轉行。而山姆主打家庭囤貨,商品量本就比一般超市大得多,在擴張戰略中,他們越背越重,陷進猶如「大蜈蚣」的成堆貨物里,甚至用兩輪電動車配送洗衣機。為了搶顧客,一小時也卷得漸漸變成半小時。
文丨魏榮歡
編輯丨羅曉蘭

進入山姆配送,第一件要學會的事,就是扮企鵝——10公斤起步的貨物分成幾個袋子挎在兩條胳膊上,雙手挽住,身體隨著八字步左右搖擺,深圳的配送員周凱把這叫「企鵝步」。
入職一周,他就嘗試出3種送貨步法:輕一點的用「企鵝步」;有小箱牛奶,就換「挑水步」,牛奶扛在肩上,另一隻手拎其他貨;遇上大箱水,只能走「小腳老太太步」,雙手抱箱在胸前,其他貨掛胳膊上,小碎步往前挪。
在這裡,重量被重新定義。小於20公斤算輕鬆,超過的被配送員稱為「炸彈」——山姆會員商店主打家庭囤貨,瑞士卷一盒起賣,16個,重1.2公斤;三兩就能炒一盤的五花肉,2公斤起賣;還有客戶一單下了20箱餅乾。商店多開在郊區,滿99元免15公斤運費,承諾一小時內送達的極速達配送成了會員們的心頭好。
到了夏天,顧客最愛點啤酒、飲料、礦泉水,再加倆大西瓜,塞滿兩輪電動車的腳踏板和配送箱,手把和后座上也掛著,袋子串聯起來垂在車身兩邊,彷彿一條「大蜈蚣」。配送員陷進它的身體里,在電動車的行進間晃動。
周凱38歲,211經濟學畢業,曾任互聯網金融公司運營總監,管理30多人團隊。辭職後去外地開了一家社區超市,為了孩子上學又回到深圳找工作,投了一年簡歷,沒有一個面試邀請。在房貸、裝修和生活費的層層壓力下,去年12月,他只能幹起曾經「打死都不幹」的配送。
他來自山東農村,身高1.65米,體重只有125斤,陷在重貨中,感覺每天「像登山一樣累」。一位退伍軍人遇上30公斤的單子,要往返兩趟,他以前在軍隊做負重訓練,上限是25公斤。
為了應對,配送員自發研究出多套方法。擺貨要「重貨在下,輕貨在上」「重貨在中間,輕貨在兩邊」,不然上坡時車頭上翹,拐彎也易側翻。周凱兒時常用獨輪車收花生,上下左右全堆滿,他很有經驗。但現在,還是頭疼怎麼擺放先送的特大單——實際配送時,得考慮到各單的順路程度,有人稍微打亂擺貨的規則,就連人帶車摔倒。
無論怎麼擺,都難以讓「大蜈蚣」變得靈巧——貨物壓得電動車跑不快,也難以掌控。有回周凱趕上全是大米和食用油這種重物,電動車被壓得動不了,靠同事推了一把才起步。他的腳沒地兒擱,耷拉在兩邊,添了兩條蜈蚣腳。
有次抄近路,遇上急拐彎和上坡,他隨車子飛出去三四米。下次,他專門多兜幾百米繞行,結果在路口迎面撞上一個外賣騎手,還是摔倒了。他可以爬起來,但「大蜈蚣」太重,靠路人幫忙才扶正。

●一名配送員冒雨配送貨物。圖源東方IC
「大蜈蚣」引起的禍事不少。電動車的減速因過載變得緩慢,急剎車則會側翻。去年夏天,一位北京的山姆配送員撞倒了橫穿馬路的老太。當時,車上馱著16桶五升裝礦泉水,還有幾顆西瓜,他不敢使勁剎車,撞得對方右肩和手腕骨折,鬧上了法庭。惡劣天氣下更艱難,在一些南方城市,配送員被要求雨天必須到崗。一個珠海的配送員遇上連日暴雨,跑單時摔倒骨折,住院一個月後辭職。
多名配送員提到,山姆極速達在系統上的重量上限原本是30公斤,後來上調到80公斤。在實際配送中,限制會被輕易突破,甚至到達100公斤。蘇州一名女配送員說自己曾遇上435.6公斤「巨單」,最後站長出錢,叫了輛貨拉拉,她跟車配送。
系統里,一旦達到重量上限便不能再接單,但配送員找到了繞過系統的辦法——把單子掛在其他人名下,送掉一兩單,系統空出餘量再調回來。其實出發的時候,單子都在自己車上。
10月,一張配送員騎著電動車掛滿大件商品的照片,在網上「炸開」,山姆配送方式不合理成為熱議話題。有網友自稱是山姆會員,下樓取貨「看到一條『大蜈蚣』」,配送員胳膊上新結了血痂,猜測是送貨摔倒了。
相關新聞的評論區,自稱配送員的網友們自嘲,排出一張榜單——美團和小象超市分別為「牛馬」和「頂級牛馬」,而山姆被戲稱為配送屆「牲口」,與貨拉拉為同一序列。
幹了一個多月,周凱發現後備箱下斜,才知道承重架已經斷裂,整車的骨架也彎了。修車店老闆見怪不怪,說好些山姆配送員來換車骨架,周凱所在前置倉的單王剛換了一整套300塊錢的,對方一天能跑六七十單,足足是他的兩倍。
如今,周凱斷斷續續幹了5個月,電動車承重架已經換過兩次,剎車系統換過一次,各種小零件四五次,算下來維修花了六七百,能買一台二手車了。這種頻率在他們前置倉,算是平均水平,單王要更頻繁。

社交平台上,不少人發帖評價極速達:動動手指,最快半小時到家;貨物包裝規範,生鮮產品「收到還冰凍」;進口商品多,選品獨特,連一次性餐具都配齊。還有人專門推薦購物清單,每次上新品都測評。
山姆會員資格,被網友認為是中產的身份標識。隸屬公司沃爾瑪的官方數據顯示,目前,山姆的線上電商銷售佔比已經達到了55%,其中近70%電商訂單量來自極速達——平均配送時間不到40分鐘,快則15-20分鐘。一位北京的山姆用戶每周都在線上下單,「去線下店只買不能極速達送的」。
這份體面,一開始同樣吸引著配送員。在深圳的周凱,找不到工作要轉行做配送員,在幾家平台里選擇了山姆——他是山姆的老會員,覺得顧客經過篩選,麻煩少——雖然遇上過硬茬,大部分顧客不會投訴包裝或貨物破損,甚至不要賠償。有回他摔倒,壓破雞蛋,幾位顧客收貨時都關心了他。
其中,單價高、單量穩定,是最吸引他們的兩個因素。招聘廣告上10塊一單,遠高於其他平台的三四塊。而且山姆是派單制,不愁沒單子。
北京的配送員王志雨就這麼從外賣騎手轉過來。每天早上在軟體上點「上線」,就進入系統排隊,每一輪等貨的20來分鐘用來休息,超時半小時以內不會扣錢,包裝破損也少了。干外賣時他接過兩瓶茅台的單,用一層塑料袋包裹著,握到手裡心懸得要命。還要自己搶單,平均每公里2塊,各種罰款多,一天至少20塊。每天早出晚歸干夠80單,能掙一萬二,但「一下車整個人都是飄的」。不到3個月,他就感到心臟疼。
很快,他發現維持山姆這份體面沒那麼容易。就單價來說,實際是7塊起步,階梯式計價,一個月內送到1500單,才能夠到廣告上的10塊單價。在北上廣深一線城市,山姆的會員通常住在電動車禁入的高檔小區,加上小區大,工作效率很低。每天從早干到晚,最多也就30多單,還不如送外賣掙得多。
權衡之後,王志雨跑到南通做山姆的兼職配送,今年已是二進宮。兼職沒有獎金,但每單能給到8到10塊,每天送五六十單,是在北京的兩倍。且日結或周結,迅速拿到錢,他覺得踏實。他今年30歲,是家中獨子,和唯一的收入來源。父親患腦梗,媳婦帶著三歲兒子在河南老家。縣城新房每月2500塊的房貸,連裝修都沒錢。
單量也不如想像中穩定,節假日爆單,過了就降價。兼職頂多干3個月,王志雨和很多配送員像候鳥一樣,不停遷徙,哪兒給高價就涌去哪兒。跑的地方多了,他發現,各地單價不同,成都超重時能補1-3塊,深圳每超過一公斤加兩毛錢,超過一公里的加八毛。
速度也在明顯變快。今年,互聯網大廠爭相瓜分零售賽道,搶佔「半小時達」。一個山姆配送員發覺,他們的配送時間也從一小時縮短至半小時左右,近的只有20分鐘。
變化早有端倪。2023年夏天,王志雨所在的前置倉輻射區還是5公里,隨著山姆前置倉的不斷增多,去年底,配送範圍縮小到3公里。前置倉是為了縮短配送時間,快速響應線上訂單的雲倉,據《時代財經》報道,它從2018年開始規模化擴張,目前在中國已超過500個。
此外,一些原本全城送、次日達的商品也通過擴倉,進入極速達配送範圍。王志雨送過一個有麵包機和豆漿機的50多公斤單子,有回甚至送了台洗衣機,綁在后座上搖搖晃晃,剛停好車就摔下去了。「全城送的師傅開著麵包車送的,讓我們極速達騎著電瓶車送。」王志雨很無奈。

●一單50多公斤的貨物,包含豆漿機和麵包機。講述者供圖
顧客下單,系統的計時指針就開始轉動,超時會被降低接單許可權:一天中有3-5單超時,一趟便降低1單,配送員一天立馬少了百十來塊錢。周凱剛入職不久,有次電動車半路上沒電,導致連續3單超時,一趟的許可權降到4單。
在奔忙中,有時他的羽絨服被汗打濕,冬夜的風吹透胸膛,涼颼颼又汗津津。他開始懷念之前「996」,至少有周末。而現在,周末是最忙的。
用做互聯網運營的經驗,周凱開始在網上記錄配送經歷,還嘗試分析運營bug,想做自媒體。有回他沒能進樓宇門,電話里跟顧客講好放門房,送完一單回來門開了,他主動把貨物送上樓。他在系統里點擊「重新配送」,卻顯示超時18分鐘。「這種設定只會讓騎手直接上報異常然後帶回。」

周凱不抽煙,但剛開始做配送時,他兜里總揣著一包煙。貨重,電動車能否出入小區十分關鍵,他要用它來攻克保安。迎接他的多是冷臉。周凱有次接到5個訂單,在一個每棟樓有四五個單元的小區,意味著步行距離很遠。他想借門口的推車,說了一堆好話,仍被保安拒絕:「小區物品不提供給外人使用。」煙已經給了,周凱氣得直罵:「一點兒人味都沒有。」
很快,周凱就放棄了一支煙社交,沒啥用。遇到保安大姐通融,不遞煙也放行電動車進小區,但還是會板著臉訓話。小區來來往往配送員多,保安記不住,「搞關係都是一次性的」。他本就不願求人,覺得過於討好。
物業管理對配送也不友好。有時到了小區正門,才知曉要到側門,到了又被鐵鏈攔著,說規定要走地下室。他質疑物業不放指示牌,但下一次遇到新小區,還是要折騰。
不少配送員都與保安發生過衝突。有時,罵戰會升級為糾紛,保安把電動車上鎖,鬧到報警才解開。
跑了三個月的時候,周凱寫了篇所在片區的小區物業評測發在個人公眾號,通過物業員工的服務、態度、小區環境以及配送便利性來評分,獲贊23個,算高了。今年初,他還代表前置倉配送員,給幾個小區的業主和物業寫了封公開信,請求能夠放行電動車進小區。沒有迴音。
上個月,王志雨和同事舉報了幾位老員工——他們跟站長關係好,擁有系統調單的許可權,會把距離近、小區好和配送時間長的單子先調給自己。甚至有位老員工,站長和副站長都替他排隊,無縫銜接單子,不用等。
這些配送員才搞清楚,派單為什麼不按照排隊順序進行——有時後到的人很快就滿單,而先到的人卻一直等不到,最終等待20分鐘被系統強配。
王志雨知道自己留在北京的老鄉劉貴峰,也享有「特權」。劉貴峰憑著兩年多的資歷,升為站長助理。其他人都默認他優先調走好單——如果他完成不了,他們就拿不到好單,等半天可能就領走一兩單。在劉貴峰看來,這是種多方共贏,「我任務完成了,能幫他們調好單,站長也輕鬆」。
這些人要麼是站長的老鄉,要麼是他跳槽帶過來的老部下。王志雨也時不時給站長買煙,請吃飯,但從沒享受過這種「特權」。小甜頭倒是得到一些,有時遲到不會罰款,還房貸前一天提前收到工資。
「特權」還有另一種形式。周凱所在的前置倉,有位61歲的配送員,就專送一個小區,且只跑白天。那個老舊小區面積大,還不讓電動車進,這位配送員是業主,可以騎車自由進出。
縫隙之外,計時和超重還在繼續。
10月底,受輿論影響,山姆有的前置倉換成了順豐合作,主要合作商達達秒送頓感危機。近一個月,達達外包的各個前置倉開始抓準時達率,想把數據做漂亮。現在,留給配送的時間越來越緊。
11月1日下午,王志雨卡點送達一單。小票上預計送達時間是15:45-16:45,但在王志雨手機上,16:30就算超時。「以前超半小時都沒事,現在一單都不可以超。」

●兩套計時系統。講述者供圖
陷入輿論以來,山姆很快作出回應,計劃在天津、武漢、長沙等地換上電動三輪車配送。但配送員都不願意。三輪車不僅慢,有些人行道和小門過不去,「一繞遠,肯定影響單量。」王志雨說。前置倉有兩輛公用的三輪車,常年停在那裡,手把是歪的,開起來輪胎一跳一跳。錢也是問題,「少說要(多花)3000塊」。
周凱覺得,超載是表面現象,山姆要用戶體驗,服務商要節省成本,顧客要配送效率,最終壓力都給了配送員,「我們只是消耗品」。他認為換車是頭痛醫腳,制度改革才是關鍵,比如將輕、重貨分開定價和定時。
今年早些時候,山姆的配送費就已經調低。劉貴峰的單價降了兩毛,每個月計價從6塊8起步,到下一個階梯價格變得更難——之前跑夠600單就調價,現在要達到900單。新入職的員工更低,5塊起步。
超載的不單是貨物。劉貴峰的壓力大,在老家有3個孩子,媳婦靠做手工掙點買菜錢,新蓋了5間房還沒裝修。為了給家裡多寄錢,他幾乎「月光」,每天只吃一頓飯,或買個煎餅果子頂一天,晚上蹭別人一頓,「胃不得勁就喝點水」。
有配送員在社交平台寫道:「很多老騎手雖然賺的不少,但基本上都沒什麼錢,都是身上千斤擔的人,不然也幹不了山姆。」
想走也沒那麼容易。11月1日,有名深圳的配送員提出離職,想以未給員工購買社保為由,解除合同。站長回復說要提前一個月申請,還說「我們是合作協議」,根本沒有合同。

●配送員想離職,要提前一個月。講述者供圖
購買的裝備也不能折價退還,只能二手轉讓給下一個配送員。他九月份入職,幹了10天,到手1262.02元,包括扣除的535元裝備購置費。其中,有3天沒有達到在崗時間要求,算曠工。「平台服務費」扣除80.58元,據說是達達收取的軟體使用費,占配送費的4%。簽
「自由職業者協議」的兼職工,沒有五險一金,也要嚴格遵守考勤制度,不然會扣錢。
即使受傷,這些扣款正常計算。周凱見過一個同事出了交通事故,沒有提前一個月報備離職,那個月跑了500多單,結果只拿到80塊。同事質問過,被踢出微信群並拉黑。
周凱原打算做3個月過渡一下,結果斷斷續續幹了半年,工作仍沒有眉目。用錢的地方有增無減,買一碗13塊的螺螄粉他都心疼。不少親友至今還不知道他做配送,知道的朋友小聚時問他,收入能否覆蓋房貸,他不作聲。臨別,朋友送上禮物,還主動付了飲料錢,他沒推辭。
他幾次離職,又一再以兼職身份回歸,因為仍找不到工作。最近,他又離職了。他猜測怕再不能回前置倉工作了。站點裡的人情門道,他本就看不明。他性格內向,不善跟站長攀交情,用他的話說是「不喜媚上」。
和他口中麻煩少的會員打交道也難,家長會指著他,當面教育孩子好好學習。有回在電梯里碰上一位業主,得知他月入七八千,「像你們這些沒文化、沒能力的人……這收入挺高了。」周凱忍不住回擊,我211畢業,房子就在這小區對面。他保存著驕傲,自己買的可是人才房。但這樣的掙扎,很快又在顧客一聲聲「師傅」中,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