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3 8 月

他就是國產喜劇之王,不服不行

陳佩斯的電影度過了難關。

一開始,點映上座率低,排片時間刁鑽,檔期又被迫推遲一周,各種不被看好。

現在,開分8.0,預測票房翻倍上漲。

71歲的陳佩斯很幸運還有觀眾。

更幸運的是,中國的觀眾還有陳佩斯。

他就是國產喜劇之王,不服不行

Sir已經寫過了《戲台》。

但還沒寫透。

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陳佩斯在中國喜劇界還是獨一檔的存在?

今天Sir想要來聊的是,陳佩斯的喜劇為什麼高級。

01

「中國老百姓太苦了,太需要痛痛快快的笑了」

1951年,一個喜劇藝術家隨劇團赴匈牙利首都演出,下了飛機後對所在城市喜歡得不得了。

欣然決定,剛出生的兒子就叫陳布達。

四年後,次子降生,即是你熟知的陳佩斯。

△ 陳佩斯、陳強

1962年,周總理親自倡導並挑選了中國的「22位電影明星」,陳佩斯的父親陳強是唯一一個「演壞蛋的」。

早在革命時期,陳強便已塑造了《白毛女》中的大反派黃世仁。

——中國戲劇史上最成功的反派之一。

成功到台下觀眾怒扔雜物,砸傷他的臉;成功到差點被激動的戰士當場擊斃,逼得部隊規定:看《白毛女》不許子彈上膛;成功到特殊年代裡,他被逼問:

「你要不是壞分子,怎能把反派演得這麼像呢?」

△ 《白毛女》1951

這個真正的戲劇世家,卻未曾想讓少年陳佩斯步入藝術圈。

父親告誡兄弟二人:

不要搞藝術,當個工人,工人階級安全。

陳佩斯後來在採訪中談到那段時期對他的影響:

我直到30多歲的時候,晚上睡覺時外面有人走路腳步重我都害怕,立刻會從夢中驚醒,心跳加快,渾身出冷汗。

與人們想像中大師的凜然形象不同,陳佩斯自述少年時「陰暗、報復心強,滿懷恨意」。

因為他吃過苦。

也見過苦能讓人變得多醜。

離開北京去內蒙的荒漠插隊。

那是1969年,陳佩斯只有15歲。

細皮嫩肉,小胳膊小腿,沒有任何準備和緩衝,一去就要干起最累最重的活。

城裡孩子,一下十幾塊磚頭肩上扛。

陳佩斯形容磚頭壓在肩膀上的痛,直鑽進心裡。

幹活累,吃不飽更苦。

當年陳佩斯回家探親時,餓到看到家裡的貓糧都饞。

父親無奈轉變態度:「你要不入這行,真可能餓死。」

決定從藝,動機簡單:為吃飽飯。

我當時是為生活所迫,吃不飽飯才混進八一電影製片廠。說心裡話,我沒有想過當明星,也沒這個概念,你說我有喜劇天分,那是騙人。

專業態度與技藝全靠父親陳強的言傳身教,加上自己「長得比他爸還壞」的相貌,慢慢從跑龍套定型為喜劇演員。

奮鬥背後,是歷史進程。

1978年後,社會氛圍從極端的「禁慾」控制,轉向市場化的娛樂。

喜劇片成為開路先鋒。

而陳強與陳佩斯父子,恰是這先鋒中的先鋒。

1979年《瞧這一家子》,這對父子檔首次合作。

影片首尾兩張全家福,從黑白到彩色,從愁容到笑臉,折射時代變遷。

用陳強的話說。

「中國老百姓太苦了,太需要痛痛快快的笑了」。

之後兩人的《天生我材必有用》系列片,依舊扮演父子。

老的,是頑固守舊的「不高興」。

小的,是愛趕時髦的「沒頭腦」。

這一老一少成了當年銀幕上,歡聲笑語最多的,也是最生動的城市代際素描。

△ 《二子開店》

後來。

陳佩斯讓人們笑得更大聲,是因為電視時代到來。

1984年,第2屆春晚策劃姜昆聯繫到已小有名氣的陳佩斯,希望他能來參與春晚主持。

陳佩斯回復:

「就別主持了,我有個更好的東西。」

他沒說謊。

來,看看這些笑容。

02

「你管得了我,還管得了觀眾愛看誰嗎?」

是《吃麵條》。

它差一點沒登上春晚。

上場前不到半個小時,總導演在後台找到了兄弟倆:「沒有領導點頭,但也沒有領導搖頭,因此我決定你們倆上。」

風險是啥呢?

之前在國家體委綵排,一群運動員和教練,看完陳佩斯朱時茂的表演,全都笑癱在了地上。

當時電視台領導一看,慌了,馬上向上級彙報——

哪能這麼笑呢?

這節目太不嚴肅了,能是好東西嗎。

的確不嚴肅。

角色是販夫走卒,對白插科打諢,表演誇張拚命。

關鍵是:觀眾能從中「學到」什麼?

後來陳佩斯評價他的「小品時代」:

的確「有點過」。

但是「故意的」。

像是跟誰較勁一樣。

以前我演的都是純娛樂的小品,怎麼好笑怎麼來,有時候甚至有些『過』,這些我都知道。

太多的喜劇是打著喜劇的旗號來教訓人,我非常看不慣。

其實,他也在「教育」。

之後他總結他之所以這麼「用力」,只想向觀眾們傳遞一句話。

你有權利快樂。

小時候看,是單純的笑。

長大再看,才發現隱約「話裡有話」。

在早期春晚,他讓一個個不正面、不高大的丑角與配角站上舞台中央,帶著驕氣。

在笑聲與掌聲中心呼喚:

「你管得了我,還管得了觀眾愛看什麼嗎?」

如今打開手機就是段子,我們很難想像,以前「讓人笑」有多危險。

即便已經80年代開始「娛樂」了。

但生態不成熟,機制也不健全。

當年他和老爺子籌拍《父與子》,陳佩斯跑遍全國,沒有一個國營製片廠能讓他掛靠。

平民喜劇?

抱歉,另請高明。

無奈下父子開創自主投資的先河。

《父與子》也成了中國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沒有牌照就上映的電影。

不只陳佩斯。

多年後的《我愛我家》。

如今評分高達9.4,但當年僅播6集便被匆匆下架,被批「諷刺退休幹部」,甚至被評為「年度最差電視劇」。

而晚會的後台,運轉著更洶湧的阻力。

用陳佩斯的話講是「廟堂之高」。

在與春晚合作的後期,因為創作理念的不合,人際關係的不適,種種,陳佩斯那段日子備受煎熬。

心裡的火,冒到了身體上。

喉嚨上長了血泡,堵住了咽腔。

得拿手術刀伸到嗓子眼引流,劃一下子,污血流了一整盤。

直到1998年的《王爺與郵差》,一部「主旋律」意味濃厚的小品。

離江湖很遠,離廟堂很近。

直播時事故頻發,朱時茂的話筒失靈、關鍵音效缺失,但節目仍在「中國人挺直腰桿做人」的掌聲中謝幕。

陳佩斯沉默中回到後台。

眼淚奪眶而出:

「老朱,這麼多年了,也該走了。」

事了拂衣去。

功與名呢?

陳佩斯清醒地說,那不是他的成就。他只是幸運地,在那個節點出現,並被大家記住了。

就像他締造了中國小品的概念,卻從不承認「小品演員」這稱呼。

「春晚只是業餘愛好。」

03

「這是祖師爺定的規矩」

被央視封殺的說法,陳佩斯曾親自闢謠,只是沒有時間參加。

他說:

「他們每年都問,每年都沒時間。」

在他帶著《戲台》電影又回到公眾視野前。

觀眾對他的好奇總是——

「他到底招誰惹誰了?」

能得罪誰呢?

只不過。

「想演些自己的東西」。

好像在我們這邊,有理想有堅守的創作者,都容易陷入這種玉碎瓦全的悲情英雄敘事。

只不過。

瓦全太多,陳佩斯太少。

而那塊碎玉是話劇。

彷彿帶著夕死可矣的氣勢,他成立了大道文化,到城郊租了地,蓋了房子,搭了戲班。

上課,排戲,演出。

這些年來排了很多戲,一巡演就是幾百場,觀看人數達到70萬人。

比起春晚,觀眾少了。

但相對自由而乾淨。

為了守護這片舞台,他挖了道深深的護城河:喜劇理論研究。

上一次出現在大眾視野前,是20年的綜藝《金牌喜劇班》,他出任導師。

相比郭德綱的損,英達的滑。

坐在C位的陳佩斯更像一名學者,是真來當老師的。

別的導師暢所欲言時,他會不時低下頭做筆記。

點評環節不苟言笑。

總是利用專業喜劇理論,直切作品要害。

一方面,放眼國內笑星,他對喜劇的理解與探索遠遠超越周遭環境。

一方面,也像是躲進了自己的象牙塔里,拒絕與時代共舞。

但你若看過他近年的話劇作品,就會理解他堅硬的理論外殼,包裹著更柔遠也更永恆的東西。

《戲台》里。

戲,也變成了政治任務,變成了服務權力的附庸。

無能又不分黑白對錯的人,安坐權力高位。

一切,似乎是他在反芻當年經歷。

有人說,「陳佩斯其實沒走出來」。

但Sir眼中並非如此。

他不是困於過去,而只是將過往的傷痕淬鍊成了喜劇的利刃,他的理論也並非空洞的學術,而是從痛苦中提煉的創作指南。

很早以前,一次拍戲,他光著腳在地上跑,被地上的蒺藜扎得直流血了。

誰看到了他腳下的刺嗎?

不。

眼中只有他歪七扭八,狼狽不堪的模樣。

旁邊看熱鬧的群眾都笑得樂不可支。

陳佩斯說那一刻他明白了——

喜劇是殘酷的,笑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那喜劇演員該做什麼呢?

他曾說偶像卓別林的最後一部電影《舞台生涯》中,有一場終極「謝幕」。

那是令他神往的喜劇真諦。

一個偉大的日子,卓別林在舞台上完成了自己追求一生的事業,最後跳進一面大鼓。

以痛苦換來了觀眾暴風驟雨般的掌聲。

痛苦的真實。

鑄就了喜劇的高尚。

陳佩斯收藏了很多笑臉面具的古玩,他說自己,喜劇演員,是古代祭司的傳承人——

他們裝扮成天神,裝扮成鬼

這些都是世俗里的人

是喜劇的起源

這讓Sir想起了陳佩斯話劇,《驚夢》非常魔幻的結尾——

嬉笑怒罵、鬧劇慘劇,都塵埃落定,戲班留在荒野上,抬頭漫天大雪。

陳佩斯面向觀眾。

目光卻投向亡魂:

「應了您的買賣,咱就得唱,這是祖師爺定的規矩。」

「和春社伺候大戲《牡丹亭》。」

於是,在《遊園驚夢》的曲調里,故事中的亡靈一個個走上舞台,再默默走向彼岸。

鞠躬時,聽見歡聲笑語。

抬頭時,望見神明的影子。

風雪之中的陳佩斯,只是個老手藝人,但頭頂蒼天腳踏大地。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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