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流傳一種說法:日本曾經有過3個人先後翻譯《芬尼根的守靈夜》,第一個失蹤了,第二個神經出了毛病,第三個才最終翻譯完,但所完成的日譯本的注釋也沒有戴從容的多。
譯林社姚燚冒了一下頭,說,有本試讀本寄來。
這傢伙,經常長時間隱沒,不見蹤影。可一出現,畢定是搞了大事情。
隔天,比磚頭還磚頭的一大本到了,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芬尼根的守靈夜》全譯註釋本。
終於來了!
像滾滾驚雷,轟轟炸到。如果你在2012年見過《芬尼根的守靈夜》第一卷,甫一出版就驚起出版界「一灘鷗鷺」,成了當年一個文化大事件,那就不難想像,13年來多少等候、期許、千呼萬喚之後,主角再次登場所引起的書界震撼。嘖嘖,厲害。
儘管試讀本用了南京「愛德印刷」的字典紙,取其薄。但紙再輕,2300頁,重量分明不減。拿在手裡,像捧了一座山,考驗的不僅是體力,還有耐力、忍受力和閱讀能力。
大俠當晚在他的「夜書房」公號里寫了文章:這是我見過的最厚的試讀本,是重的試讀本,最難讀的試讀本,是天書試讀本。當然,他掩蓋「投降(試讀)」的理由是,等正式版。
2025年8月上海書展,《芬尼根的守靈夜》全譯註釋本隆重上市。
▲《芬尼根的守靈夜(全譯註釋本)》試讀本(作者供圖)
01
一套硬盒匣子三卷本,護封精裝,由知名設計師馬仕睿操刀,封面用了各種書中意象,旨在傳達出作品浩瀚紛繁感。
出版方標出宣傳口號:「現代文學巨擘詹姆斯·喬伊斯晚年絕唱」;「17年光陰鑄就的文學生涯巔峰之作」;「一部神秘的「黑夜之書」,與「白晝之書」《尤利西斯》並肩的世界文學經典」;「中文讀者翹首以待80餘載,首部中文全譯註釋本問世」;「著名喬伊斯研究專家戴從容傾力翻譯18年,詳加41856條注釋,助力解讀這部天書」……
一句比一句振聾發聵。
我則從中看到關鍵詞:創作17年,翻譯18年,填補80年空白。兩位數的數字,像在告訴我們,做好一件事,需從容。
書由譯林出版社和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聯合出版。姚燚是具體統籌和主要責編。她說,我們定下了2025年上海書展問世的出版計劃。一邊定計劃,一邊在心裡狠狠扇自己。潛意識裡都覺得這麼大的篇幅,這麼難的稿子,怎麼可能一年不到就完成編校出版。我們調動了7個編輯,一起加班,互相幫忙,2025年上半年全部撲在這部書上。華東師大也慷慨地把第一卷的排版文件貢獻給我們,讓我們免遭二次排版之煩,這才保證了書如期下印。
《芬尼根的守靈夜(全譯註釋本)》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著 戴從容 譯註
譯林出版社、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5年8月
全書160萬字,洋洋洒洒,閃亮登場。8月14日上海展覽中心新書發布首秀,我在深圳看網上直播,譯者戴從容、上海市作協主席孫甘露、鳳凰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經理袁楠悉數到場為新書站台。
02
喬伊斯在世時就斷定,要300年才能有人完全讀懂他這本書。
300年當然太久,可馬上有很多專家學者舉證附和,能連讀5頁就非常了不起。甚至有喬伊斯的英語研究者聲稱,要想真正讀完最少需要1000個小時。也就是說,即便每天讀10個小時,也需要3個多月才能讀完。
這麼難,究竟難在哪?
翻開書,密密麻麻看不清的拼寫和造詞。據說,書中一半以上的詞語都是喬伊斯大量利用聲音的相近和音素的組合創造新詞,而且每個詞語,哪怕是最普通的詞語,都可能包含不止一個意義。文藝理論家葉廷芳曾說,「喬伊斯寫《芬尼根的守靈夜》用了50多種語言,包括緬甸語、梵語、希臘語、威爾士方言等小眾語言,一頁里可能70%的詞不認識。」
此外,文中還有各種隱晦的用典、雙關、鋪墊,無法解開的謎團以及充滿豐富隱喻的語言,等等,讓閱讀沒有抓手,無處著力。至於該書的句子和結構,用譯者的話說,更像是失去重心,顛三倒四,來去隨意,不知所云。這讓很多喬伊斯的粉絲視為畏途,也有很多翻譯家因其難而中途退場。
▲詹姆斯·喬伊斯(圖/網路)
曾完美翻譯《尤利西斯》的文潔若老師撰寫過文章《我看「芬尼根」的翻譯》(《文匯報》2013年11月),文中寫道,《尤利西斯》出版後她曾想一鼓作氣把《芬尼根的守靈夜》也翻譯出來,但蕭乾對她說,《尤利西斯》被人們稱為天書,實際上《芬尼根的守靈夜》才是真正的天書。《尤利西斯》再難還是能翻譯的,《芬尼根的守靈夜》對語言的改變太大,對譯者的要求太高。他倆就算翻譯出來也不可能超越之前翻譯的《尤利西斯》。當時她還不大服氣,嘗試了一頁,但嘗試之後也就放棄了,「做不下去」。
文潔若老師尚且如此,遑論其他人呢?
但在中國還真有這麼一個人,也可能是至今為止惟一的一個,不單用10多年的時間把書讀透了,讀出很多新的意思,還以一己之力將之翻譯出來,並提供給讀者儘可能多的可能性進行閱讀參考。這項艱巨的工作讓她從青年邁入中年,讓她從喬伊斯的翻譯者成長為《芬尼根的守靈夜》的權威研究專家,也讓她從第一卷出版時的復旦大學副教授直至現在的南京大學全球人文研究院長聘教授,上海市曙光學者。
這個人,就是戴從容。
想想,名字起得真好,從容。
03
喬伊斯寫《尤利西斯》,洋洋洒洒26萬多字,用語的凝練精確幾乎達到了無一字無深意的程度。到了《芬尼根的守靈夜》,他可不願意重複自己,而是選擇了義大利哲學家維科在《新科學》劃分的人類歷史四個階段作為全書的框架。共四部:第一部分八章,呼應著維科模式中的「神的時代」;第二、三部各四章,分別呼應著維科模式中的「英雄的時代」和「人民的時代」;最後一部只有一章,呼應著維科所說的歷史的「回歸」。
▲詹姆斯·喬伊斯1918年在蘇黎世的住所(圖/網路)
在這部長篇巨著中,喬伊斯不僅拋棄了傳統小說的事件關係,甚至拋棄了至今少有作家敢於拋棄的人物之間的關係。它在結構上更獨特的地方在於,在這部作品中人物的姓名和身份同樣不斷變化,無法統一。同時,他賦予了語言以新的形式和無窮的意義,讓每一個句子乃至每一個詞語,都在多重組合之下擁有了不斷解讀、不斷得出新意的無限可能。
比如,書中有一部分內容寫的是20世紀都柏林的酒吧老闆漢弗利·卿普頓·壹耳微蚵,但真正的主人公應該是HCE,壹耳微蚵只是HCE的一個變體。HCE是眾多片語的縮寫,比如「子孫遍地」(Havth Childels Everywhere)、「霍斯堡和郊外」(Howth Castle and Environs)。喬伊斯還把《芬尼根的守靈夜》的主人公說成「此即人人」(Here Comes Everybody)。全書的四部呼應著主人公HCE 的墮落、今生、審判與復活。這種高度概括性和抽象性的稱呼暗示著,喬伊斯寫的不僅僅是愛爾蘭,而是整個人類歷史和人類社會。
可以說,《芬尼根的守靈夜》是喬伊斯對《尤利西斯》的一次徹底「去舊迎新」「改頭換面」的從容超越。
word(詞語)就是world(世界),應該從喬伊斯這裡尋出源頭。
04
事實證明,要想完整、完好、完善地翻譯《芬尼根的守靈夜》,需十多年如一日,沉浸其中,從容不迫。
就像戴從容所說,「譯這本書是快不了的」。一開始,她在心無旁騖,沒有其他事情耽擱的情況下,兩三天翻譯一頁原文,等到熟練了,也只能一天翻譯一頁。她曾經焦慮過,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把書翻譯出來。
剛開始翻譯時,戴從容按傳統的內容翻譯方式,把找到詞語的含義視為翻譯的目標。因此對於《芬尼根的守靈夜》里經常出現的一個詞在不同語言里有不同的拼寫、但是意思相同這種情況,她滿足於只選取一種語言,解釋出這個意思。
隨著翻譯的深入,她開始覺得《芬尼根的守靈夜》要給讀者的不僅是敘述的內容,更是通過變化的詞語讓讀者感受其所具有的超越限制、跨越邊界的力量。詞語在書中不再只是傳達意義的工具,不再只是於不知不覺中指向意義,詞語就是意義本身,詞語本身就是多元世界的體現。「喬伊斯不僅通過自造的多義詞來破壞原來英語的單一含義,即便是常用的英語單詞,喬伊斯也讓它們在文中表達不同的含義,從而迫使常用的英語詞語也獲得多義的效果。」
戴從容開始嘗試另一種更簡單可行的辦法,就是將一個詞的不同含義並置在一起,通過大小字體加以區別。大字部分連在一起成為一種解讀,但是這個解讀不是唯一的,它同時可以被小字替換。小字的存在正是要打破讀者的單一閱讀期待,使得讀者必須像在英語中那樣加以思考。「我盡量把一個意思的所有可能的語言都放入腳註,因為千變萬化的語言本身就是《芬尼根的守靈夜》的意義之一。」
翻譯+注釋,成了戴式譯法。為此,戴從容在書中累計添加了41856條注釋,這些注釋是她在20餘年研究《守靈夜》的基礎上,集國內外研究結果所得。「總的來說,我的翻譯並不完全是翻譯,也不完全是注釋,而是包括我自己的理解的解讀。可以說,在翻譯中我把每個詞語都解開並注釋了。」
▲試讀本中大量的注釋(作者供圖)
對於此譯法,文潔若說:「這個譯本與一般的注釋本不一樣,正文的排列方式非常像中國古代典籍的註疏本,用小字加入隨文注。喜歡情節的人就看大字,希望更深入地了解的人就把小字也加上去,用這樣的方式來翻譯西方作品既傳統又新穎,這種嘗試非常有價值。」
成書的注釋體量遠超原文。正文中,詞語的首選釋義用小四號字排列,其他可能的含義則以小五號字排列於小四號字旁邊,注釋頁與正文頁一一對應。可以說,這種排版方式為此次全譯註釋本所獨有,意在方便讀者檢索。
這麼一來,《芬尼根的守靈夜》全譯註釋本成了一部濃縮的「喬學百科全書」,也成為了學術價值難以超越的中文譯註本。
05
《芬尼根的守靈夜》的開頭寫道:「河水流淌,經過夏娃與亞當教堂,從凸出的河岸,到凹進的海灣,沿著寬敞的循環大道,把我們帶回霍斯堡和郊外。」
河指的是利菲河。戴從容真的來到都柏林,來到利菲河。她和利菲河對話,他們之間的紐帶是喬伊斯。「我看利菲河的感覺肯定跟一般普通遊客完全不同。我還會沿路主動尋找夏娃與亞當教堂……」
1999年,戴從容讀博士時就開始進行喬伊斯研究,並完成了《自由之書:〈芬尼根的守靈夜〉解讀》的專著。2002年博士畢業,她跟隨陳思和教授攻讀博士後,導師鼓勵她把《芬尼根的守靈夜》翻譯出來:「因為難,才讓你去做,如果不難,還要你做什麼。」
戴從容花了兩年時間讀《芬尼根的守靈夜》。
2003年文潔若到上海,時任復旦大學中文系系主任的陳思和知道後,派戴從容請文潔若做「《尤利西斯》在中國」的講演。當時戴從容正在復旦大學開設「《尤利西斯》精讀」課。之後她們倆有了通信來往。後來,當戴從容把一半頁面都是注釋的《芬尼根的守靈夜》的抽印本送到文潔若家裡時,文潔若既震驚又敬佩,「我相信她能行」。
2012年11月,戴從容耗費8年心血譯出的第一卷90萬字,經六點圖書策劃,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2012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版的《芬尼根的守靈夜》第一卷(作者供圖)
那時還是紙媒的高光期,我所供職的《深圳晚報》「閱讀周刊」經常大篇幅報道文化界出版界最新動向。《芬尼根的守靈夜》的戴譯出版,我們當然第一時間跟進,版面上刊登了戴從容的專訪。我記得很清楚,當年41歲的戴老師說自己開始著手翻譯時,還不是媽媽,等到作品出版,孩子已是好幾歲了。
時間的流淌,如長河般從容。
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譯出的第一卷在章節上佔了全書的近一半,篇幅上佔全書的三分之一還多。該部從各個角度講述了主人公HCE與他的妻子ALP的身份和傳說,其中還穿插一章描述了HCE的兒子山姆的種種品性和劣跡。全書的主題和母題在這一部中都得到概括和總匯,後面幾部可以說是第一部的擴展。
不管怎樣,邁出海闊天空的第一步,就相當於「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2023年12月,我應邀到華東師大出版社當年度好書評委,會後與六點圖書創始人倪為國老師聊天,他說自己正在看《芬尼根的守靈夜》的譯稿。我才猛然想起,此時距第一卷出版,已有十個年頭。
英國作家簡·莫里斯說過一句金句,人生太短,而《芬尼根的守靈夜》太長。
06
不知是段子還是野史,總之坊間流傳一種說法:日本曾經有過3個人先後翻譯《芬尼根的守靈夜》,第一個失蹤了,第二個神經出了毛病,第三個才最終翻譯完,但所完成的日譯本的注釋也沒有戴從容的多。
戴從容很幸運,在翻譯的這些年,她還撰寫了《自由之書:〈芬尼根的守靈〉解讀》《喬伊斯小說的形式實驗》《喬伊斯、薩伊德和流散知識分子》等專著6部,可謂收穫不少。
不管是教學還是生活,戴從容的日子裡總閃現著喬伊斯的影子。這種無處不在的影響,滲透到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戴從容說,其實,《芬尼根的守靈夜》相當於一個文本鏈接,可以連接到其他文本。很多作家都或多或少間接受到喬伊斯的影響。「喬伊斯的意義,打個比方就是時裝大師設計的時裝你看不懂,但那些元素會漸漸用到其他服裝中去。」也正是喬伊斯的文學實驗,在作品出版這麼多年後,影響了她的文本觀念乃至對社會的看法。這是一種真正的人生收穫。
眼前擺放的《芬尼根的守靈夜(全譯註釋本)》,如此厚重。我很想知道編者姚燚的心情,當然猜也能猜想到,果不其然,書展上正忙的她,迅速發來一段:「現在新書出爐,心裡除了興奮,還有忐忑。深知這樣一部『曠世奇作』,在編校上一定還存在很多不完善,留給加印和再版來提升。」
這是她的真實想法,作為多年老友,她的認真,我太懂了。
又不禁想,戴老師的父母為她起名時,是否冥冥之中已預示了她往後的發展路徑,故取名「從容」?沒有這等從容,何來一出版即巔峰的全譯註釋本?
無需贅言,戴式中譯本將在翻譯史上留下珍貴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