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23 10 月

河南60年一遇「爛秋雨」:農戶夏天抗旱救活的莊稼

極端天氣頻頻侵襲,農戶們過往的經驗漸漸失靈,脆弱又無奈。

9月以來的四十多天,河南被籠罩在連綿的陰雨之中。河南省氣象台監測數據顯示,全省平均降水量達349.6毫米,較常年同期偏多2.6倍,是1961年有氣象記錄以來同期最高值。

正是玉米、花生等作物豐收的時節,農戶們冒著雨,想盡辦法徒手搶收,但許多時候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從夏天旱情里保住的莊稼被淹在地里,發霉長芽。

極端天氣頻頻侵襲,農戶們過往的經驗漸漸失靈,脆弱又無奈。種了70多畝地的南陽農戶張秀還不敢計算這次的莊稼的具體損失有多少錢,但可以肯定的是,「賠都賠得不得了」。

搶收

雨還在下。10月17日,河南南陽市社旗縣郝寨鎮的村民張秀從家裡望出去,一片「溝滿河平」。從前一天夜裡開始,大雨不住地往下潑,田間道道深溝漲起水,漫溢出來,「下得滿滿的,都分不清哪個是路哪個是溝了」。張秀看得心焦,她惦記著家裡還沒收割的29畝玉米地,但雨大得她不敢出門。

進入9月以來,河南的這場秋雨已經下了四十多天。本刊採訪的多位農戶都沒有想到,這場雨會下這麼久。其實對於起初的幾陣雨,農戶們是有些高興的,覺得能緩解持續整個夏季的旱情。但到了9月中旬,玉米成熟該收割了,雨卻還在下,眼看著玉米杆子泡在水裡,葉片變得枯黃,剝開外皮露出的玉米棒子已經發霉長毛,張秀開始著急,她等不到放晴,冒著雨和老公婆婆掰完了一畝多地的玉米。陰雨天還在持續,張秀家還沒來得及收剩下的29畝玉米,緊接著,花生也在9月下旬成熟了。為了不讓花生全部漚爛在地里,她們只好先去收更值錢的花生。

河南60年一遇「爛秋雨」:農戶夏天抗旱救活的莊稼

爛在地里的玉米(受訪者供圖)

土壤過濕,輪式收割機的輪胎會陷進地里,慣常的機械化作業此時不太行得通,很多農戶只能自己徒手收割。張秀穿著膠鞋踩進花生地里,半條腿深的泥巴一下子灌進鞋裡,感覺一隻腳有四五斤重,走不了路,只好脫掉鞋子光腳下地。也沒法蹲坐,張秀只能彎著腰一株一株費力把裹著泥塊的花生薅出,指甲都被磨斷。一天下來,她的腰比肌肉拉傷還疼,晚上睡覺要固定一個姿勢,動都不敢動。

收割手成為秋收期間最忙碌的角色之一。河南駐馬店市的陳麗和丈夫擁有一台能下濕地的履帶式收割機,這一個多月來四處奔波,每天都睡在車上,「不是通宵也是加班」,一天能收割五六十畝地。地太濕,收割起來負荷大,履帶等配件損耗翻了三四倍。在河南省內,陳麗夫妻幫收割的基本是玉米,很多都霉爛發芽了,想起她就忍不住嘆氣,「今年真的不容易啊,玉米收出來跟羊屎蛋子一樣。」

在豫北,濮陽郎中鄉的鳳娥自玉米成熟後就睡不好覺了。每天夜裡她都會起來三四次,看看雨停沒停。她和丈夫承包了一百多畝地種玉米,是村裡最大的種糧戶。在常州打工的女兒和上大專的兒子都回來幫忙搶收,凌晨五點起床,只要雨一小就下地,掰玉米、裝袋。兒子埋頭背著40斤的玉米袋,一腳深一腳淺地淌過一百多米泥地,要花上十分鐘,期間得用手抓著身側的玉米桿,不然就會摔倒。為了方便幹活,他們不穿雨衣,鳳娥看著兒子濕透的衣服,一陣心酸,「我無論怎樣吃苦,感覺都沒事兒,也不覺得苦,但是看到自己的孩子那樣,我的淚就流下來了。」

辛苦著和天搶時間的農戶們大多有著同一個樸素念頭:不能讓糧食爛在地里。張秀的婆婆今年62歲,種了一輩子地,最近只要在地里看到一顆遺漏的花生,就心疼地趕緊撿起來裝進衣服口袋,「說撿一個花生就是一顆金子」。想著地里沒收的幾十畝莊稼,婆婆又愁又急,有時拔著花生就哭起來。她每早天不亮就起床,把兩個膠袋剪開後一針一針縫成大袋子,方便背花生。即使得吃止痛藥才能下地,她也要在地里干到天黑,都不捨得回家。

晾在地上的花生(受訪者供圖)

搶收如此迫在眉睫,也有著經濟上的考量。李偉是商丘市睢縣蓼堤鎮的農戶,租了5畝地種玉米,他給本刊詳細計算了每畝玉米地的成本:地租一年800元,要買種子、化肥、除蟲葯、矮壯素,加上澆水的電費、播種和收割的機器費用,一畝地成本1200元左右。正常情況下,每畝玉米能收成1500斤-1700斤,一斤賣1.1元,但如果是被打濕的玉米,售價砍半,這樣一畝地要倒虧好幾百元。

許多搶收不完的農戶,只能眼睜睜看著莊稼「爛在地里」。鳳娥有塊承包地在村南邊的低洼處,30多畝玉米來不及搶收,只能先留在地里,等雨完全停後,拿小型抽水泵把水慢慢排走。在河南最主要的水稻種植區信陽市,雪蓮61歲的父母只在9月初約上一次收割機,收了十幾畝水稻,之後就再也約不上。國慶雪蓮回家下地,掰開稻穀一看,裡面都是深灰或者黑色的霉斑,對於剩下還沒能收割的20畝水稻,雪蓮說,「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60年一遇的秋雨

李偉今年52歲,這是他記憶裡頭一次遇到這樣連綿的陰雨天,「像江浙那帶的梅雨季」,往常早晨洗的衣服中午就能晾乾,現在晾上兩天「還是潮乎」。河南省氣象台監測數據顯示,進入9月以來,河南先後出現10輪大範圍降水,全省平均降水量達349.6毫米,較常年同期偏多2.6倍,是1961年有氣象記錄以來同期最高值。時間上,河南平均陰雨日數達25.3天,較常年多14天。

喬江方是河南省農業科學院糧食作物研究所玉米耕作與栽培室主任、河南省秋糧生產專家組成員。他告訴本刊,往年正常情況下,秋天天氣較為晴好,即使下雨一般就兩三天。而過去的四十多天里,他印象里只見到6、7次太陽。連綿陰雨對正處於收穫季的農作物無疑會產生不利影響。以玉米舉例,喬江方表示,其一是光照不足,玉米中後期的籽粒灌漿會受阻,從而減少產量。二是玉米表面長時間濕潤,容易滋生黴菌,毒素含量增加,影響質量。

這場60年一遇的秋雨很大程度上超出了人們過往的應對經驗。喬江方8月參加過兩次省氣象部門組織的預判會,當時預判到9月的降雨量會比往年更大,「但不知道會偏多這麼多,還持續這麼長時間」。9月中旬開始,喬江方到鄉村一線指導如何在連陰雨天氣搶收,「基本跑遍整個河南」。各方也都在行動,據河南日報,河南組建了742支農機應急作業服務隊,跨省引進3080台履帶式玉米收割機,向農民群眾公布全省4963台烘乾機械位置和聯繫方式,先後安排5000萬元救災資金用於烘乾機械獎補、秋糧收穫補助和調度農機。

泡在水裡的玉米地(受訪者供圖)

更異常的是,在「秋澇」之前,河南先經歷了嚴重的「夏旱」。河南省氣候中心高級工程師李芳此前接受採訪時指出,1961年以來,河南僅2014年出現過類似「夏旱秋澇」情況,但當年6—8月降水偏少四成、9—10月偏多1.1倍,而今年9—10月降水偏多超2.6倍,異常程度更為突出。

對農戶來說,這些被泡在地里的莊稼都是他們從旱情中保住的。澆水這一動作貫穿了鳳娥的整個夏天。澆一輪要半個月,今天剛澆完,明天就看到玉米葉捲起來,又旱了,她一共澆了3輪。從6月種下玉米開始,鳳娥就守在水井旁,有時十幾分鐘就要挪一次水管,只有澆300多米長的田地時,能有四小時的連續休息時間。伏天太熱,鳳娥一天要喝七八瓶水,把毛巾打濕後蓋在頭上,再戴上寬檐帽子,能涼快點。抗旱還有經濟成本,李偉說,一盤60米的「小白龍塑料袋」(長塑料管)要百十來塊,一塊地要用好幾盤,「比較心疼,都不願意澆,除非沒辦法了澆一下。」張秀為了澆水都睡在地里,「天天沒日沒夜的澆水,心裏面總想著澆完到時候能有個好收成,一直都是抱這個希望。」

即使把莊稼搶收回來,許多農戶沒有充足的通風晾曬條件,莊稼還是會發霉長芽。喬江方說,正常玉米收穫的水分含量在20%以下,這次秋雨導致玉米水分含量在35%以上,容易積熱加速霉變,有效的方法是烘乾。喬振群在南陽唐河縣經營烘乾點,兩台烘乾機24小時連軸轉,一個月來烘乾了四五千噸玉米,一噸收費150元。喬振群告訴本刊,城郊鄉8萬畝地,有十幾個烘乾廠,他的烘乾機使用率翻了一倍的情況下,農戶們依然要排隊三天才能烘上,找他的以種幾百上千畝地的大戶最多。

而在很多個體小農戶看來,烘乾不是最便捷實惠的選擇。其實李偉也想去烘乾,但政府修建的烘乾塔每倉要十幾二十噸起烘,包括他自己在內的許多鄰居種三四畝地,收五千斤玉米,量太少,每家玉米質量、乾濕度也不一樣,很難湊起來一起烘乾。如果找私人經營的烘乾點,李偉覺得費用有些高。家種水稻的雪蓮回憶,往年幾乎用不上烘乾機,只有偶爾曬糧中途遇大雨才應急使用。張秀也沒有去烘乾,而是騰出自家新建的二層房子來晾,主要顧慮烘乾的價格,「那個應該好貴吧。」

秋雨影響的不僅是秋收,還有下一茬農作物的播種。張秀判斷,今年的小麥可能種不上了,因為花生還沒收割完,地濕也無法旋耕。李偉說,往年他兩周前就種下大蒜了,現在還不敢播種,害怕壞根,得等土裡的水分滲下去些。他有些憂心產量,「種的時間晚了,溫度低,明年大蒜可能要減產。」

受損的農戶

32歲的張秀還不敢計算這次的莊稼的具體損失有多少錢,但可以肯定的是,「賠都賠得不得了」。沒收上來的玉米和花生都有20多畝,收上的花生里有一大半濕壞,晒乾後去賣,收糧商也因為質量問題拒收。

放心不下父母孩子,張秀夫妻每年一半時間在外打工,5-11月回家種地幹活。張秀和丈夫鄭楠是高中同學,婚後一起去廣東中山打工。張秀在紡織廠做內衣肩帶,一天站12個小時,在30多台機器間跑動,月工資四五千。鄭楠在五金廠做工,一個月五六千元。為了多攢下點錢,夫妻倆能省則省。飯在工廠食堂吃,只花三四百元在城中村租了一間10平米的單間,往返河南和廣東坐的是十幾小時的大巴車。

枯萎的玉米桿(受訪者供圖)

對於這個有著四個孩子的家庭,種地是收入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四個孩子分別13歲、12歲、7歲和6歲,都是上學的年紀。父母身體不太好,一直在吃藥,止疼的、降血壓的都吃,一個月藥費千把元。養家一年得十來萬,張秀夫妻打工半年掙五六萬,剩下靠70多畝地,正常收成一畝地能掙六百元,加起來將將夠上收支平衡。張秀說,上有老下有小,家裡攢不下錢,也顧不上考慮為孩子存錢這類更長遠的事,一切努力先解決眼下的生計問題。

張秀說,種地比打工辛苦,也更不穩定,但孩子們逐漸長大,她需要更多地留在家裡。夫妻沒回來時,在鄉里上初中的大女兒總是悶悶不樂的,吃完飯就把自己關進房間,有什麼事都藏在心裡,張秀打電話時問起,女兒就只搖頭,更不會和爺爺奶奶說。張秀回家後,大女兒明顯活潑起來,「在學校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吃了什麼飯,學了什麼習回來都說。」12歲的兒子變化也很大。過往爺爺奶奶說一兩句他就容易發火吵架,「像叛逆期」,父母回來後變得很聽話,讓他做家務也立馬就去。

和張秀類似,48歲的鳳娥也離不開家。五六年前,她會在農閑時外出打工,去過廣東、杭州和山東的食品廠、玩具廠。直到女兒陸續生下兩個孩子,年輕的夫妻倆去常州打工,放在鄰村的丈夫家裡由婆婆幫忙帶,鳳娥覺得自己也要幫襯女兒帶外孫,於是不再出門。

鳳娥家的收入主要靠這一百多畝地,正常一年收入七八萬,成本三萬。種地賺得不多,家裡的經濟壓力也存在,丈夫是村幹部,工資一個月一千多元。20歲的兒子在上大專,一個月生活費2000元。家裡前幾年蓋了一棟兩層樓的新房,鳳娥在裝修上很用心,鋪了大理石地磚,樓梯安裝了木質扶手,蓋房的欠款也得慢慢還。眼下賺的錢過日子是夠的,但鳳娥想到,將來公公婆婆兩位老人如果有小病小癢住院需要錢,更大頭的是兒子結婚的開銷,「怎麼也得四五十萬」。所以鳳娥不捨得折價一半賣濕糧,好在自家有十幾萬斤容量的糧倉,鳳娥把玉米放進四面通風的鐵絲籠里,每半天去翻動檢查,如果有發霉的就鋪開重新晾曬,希望最後還是晾成干玉米棒再賣。

爛在地里的玉米(受訪者供圖)

52歲的李偉是村裡少有的留在家裡干莊稼活的「70後」,更多村民選擇外出打工。他年輕時當兵,退伍後也在工地上做過工,前些年,兩個孩子在縣裡讀中學,需要接送,加上2016年村裡在脫貧攻堅政策下建了大棚,他就靠大棚掙錢,春種甜瓜和西瓜,夏種蔬菜,再種幾畝玉米。李偉說,現在年齡漸長,也沒有什麼技能,外出打工已經很難謀生,「就靠這點地了」。

「我兩口子現在所有乾的都是為了孩子。」李偉的兩個孩子都在上大學,女兒正在睢縣縣城實習,兒子在鄭州讀大二,每人每月1500元生活費。李偉夫妻不捨得在自己身上花錢,他的衣服7元一件,菜就吃大棚里自己種的,挑便宜的土豆、綠豆芽、白菜,辣椒賣得貴,就不吃。把兩個孩子供上大學後,李偉沒攢下什麼積蓄,現在只希望孩子畢業後能找著工作,能養活自己,「別再回來種莊稼都行」。

10月18日,鳳娥發來一條視頻,她搶收到糧倉精心照料的玉米還是有許多發了芽,遠遠望過去像一叢嫩綠的青草。她沒有抱怨什麼,轉而分享起了把玉米收進糧倉時的一件事:上周的一個晚上,鳳娥洗完碗出來,看到糧倉院子里三四個鄰居主動搬來凳子,默默坐在玉米堆前幫她剝皮。對門大哥有嚴重腰間盤突出,但也想搭把手,就舉著太陽能燈幫忙照明。鄰居們也沒說啥,只是沖她笑。所以鳳娥想著,天災不由人,不管收成怎麼樣,她能做到的是好好把玉米種下去、收上來,「把當下能做的做好就行了」。

鳳娥糧倉里發芽的玉米(受訪者供圖)

(應受訪者要求,張秀、陳麗、鄭楠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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