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3 11 月

黃腔爛梗,正在毀掉中小學生

越來越多小學生,不會好好說話了。

對他們來說,人生的真諦和宇宙的奧義,無非是三個字:那咋了。

為什麼熬夜?「那咋了。」

為什麼不好好上課?「那咋了。」

為什麼老是重複同一句話?「那咋了。」

所有的問題和對話,全都能被一句慵懶隨性的「那咋了」堵上。

他們像復讀機一般瘋狂傳誦的語句,還有「包的」「栓Q」「受著唄」「因為我善」……

這些原本出自短視頻、直播間的網路爛梗,開始不分場合、不分語境地出現在小學生的日常對話乃至書面表達之中。

在為新一代日漸退化的表達能力感到痛心之前,我們更應該追問:

他們為什麼會這樣說話?他們為什麼只能這樣說話?

黃腔爛梗,正在毀掉中小學生

當代小學生說的話,比天書更難懂。

「耐克鯊」「大香蕉一條大香蕉」「通通通通撒胡辣」「特拉辣累嘍特拉拉辣」……每個字都認識,拼湊在一起後,就完全不知所云。

這些奇怪的詞句,來源於兒歌歌詞,以及國外的惡搞動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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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妖精的尾巴

背誦課文時說東忘西的孩子們,在面對形同亂碼的動畫角色名稱時,瞬間變身神童,過目不忘,且倒背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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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帥帥同學

這些沒有具體意義的「外星文字」,成年人難以理解,但還能夠忍受。

更讓人無奈和惱怒的,是那些被小學生們整齊劃一地當作口頭禪的網路爛梗。

居於「小學生常用語排行榜」前列的,是「包的」二字。

「包的」可以不出差錯地接住所有祈使句——爽快答應,讓提出要求的一方無話可說,至於要不要做,全看當事人心情。

老師布置作業,「包的」;

家長要求早睡,「包的」;

學籍檔案中的個人評語,酌情添上幾個字,「我包會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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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55.Double Five

當老師語重心長地教育學生「盡量少說這種話」時,學生鄭重其事地點頭,嘴卻跑得比腦子更快,「我包不說的」。

讓人血壓飆升的,遠不止一句「包的」。

有小學生的地方,就有一個「那咋了」宇宙。

許多家長發現,自家孩子彷彿被植入了某種自動回復的程序,不論接收到什麼信息,都能自動生成統一的回復:那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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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咋了」,簡單三個字,傷害性卻驚人。

它帶著三分輕蔑、三分挑釁和四分漫不經心,不僅能夠精準攔截幾乎所有的交流,還成為了試卷上的萬能答案。

遇到不允許空著的大題,只寫「解」字太窩囊,寫「略」字又太敷衍,「那咋了」既湊了字數,又表明了態度,將它奉為所有試題的答案,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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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語氣更完整,他們偶爾會在問號的後面進行補充,「那咋了?受著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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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沙琦瑪

面對問句,除了回敬一句「那咋了」,將問號拋回去,還可以直接給出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因為我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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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答非所問地說一句「因為我善」,對話便走到盡頭,事情就算翻篇。

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交流變得越來越像鬼打牆,無論輸入什麼,輸出的永遠是「那咋了」「因為我善」,一問一答,即可回應世界上所有的批評、關心、困惑和好奇。

於是我們看見,「謝謝」一步步演化為中英混雜的「栓Q」,被小學生用在有關「栓」字的組詞填空里;本應展現文字之美的作文,最終淪為網路爛梗集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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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低一眾小學生的語文成績以後,玩梗的熱潮,逐漸變得有些不對勁。

面對看不順眼的人事物,孩子們脫口而出的話,含「唐」量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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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迪達拉煎蛋

「唐」指向一種名為「唐氏綜合征」的染色體疾病——唐氏患兒往往伴隨智力發育遲緩,以及眼距寬、眼尾外眥上斜等特徵。

取笑他人的病痛,早已越過了「玩笑」的邊界。但當師長試圖耐心解釋、糾正時,孩子們往往又會啟動那套「已讀亂回」的回應機制:「那咋了?」

更誇張的是,一些連乘法口訣都背不熟的小學生,張口閉口就是和性沾邊的話。

一位服裝店老闆,被一個身高還不及她腿長的男孩調侃,「我就喜歡這種少婦,很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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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粒子的粒

剛剛升入初中的孩子,在得知考試成績時,無意識地嘟囔「考這麼點分數不如出去站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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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或許並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卻將這些極具侮辱性質的語言,以開玩笑的形式,重複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它們成為日常用語的一部分。

到這一步,就不能再用「說說罷了」「不過是個梗」來搪塞過去了。

曾經不被上一代理解的我們,如今也愈發不理解現在的小學生。

可這真的是他們的錯嗎?

公眾要理解網路爛梗在小學生群體中的病毒式流行,必須先承認一個事實:

這些出言無狀的孩子,並不是天生就這樣說話的。

在網路語言的擴散鏈條里,最先製造、傳播爛梗的,其實是成年人。

小學生們逢人就說的「那咋了」,起源於短視頻博主「鴨鴨米」的靈機一動。

在一次直播中,鴨鴨米慷慨激昂地告訴粉絲,他發現「那咋了」可以回應一切的問題。

緊接著,他列舉出一連串被人質問、遭人刁難的情境,再一遍遍重複「那咋了」的三字箴言,效果立竿見影,「人傳人」的現象很快出現——

直播間的觀眾,開始用「那咋了」刷屏;屏幕之外,越來越多人加入「那咋了」大軍,將這句話口口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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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鴨鴨米

成年人把一時興起的玩笑和抽象話,反覆轉發、引用、再創作,孩子看在眼裡、聽在耳里,自然也會照葫蘆畫瓢,成為大人的翻版。

環境同樣在助推。許多父母把孩子不限時地交給手機這個「電子保姆」,而演算法又把所有即時流行的內容,不加篩選地推到未成年人眼前。

共青團中央發布的數據顯示,未成年人的互聯網普及率,高達97.3%。生長於5G時代的孩子們,年齡有多大,網齡就有多長。

鋪天蓋地的網路爛梗,比教科書上的標準漢語更早進入他們的生命,成為他們的「母語」,成為他們面對任何事時,最本能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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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歡樂家長群》

更諷刺的是,比孩子更理性、更有自控力、受教育程度更高的成年人,同樣躲不過爛梗的侵襲。

前陣子,童星榮梓杉被曝出軌。在前女友曬出的聊天記錄中,榮梓杉說的每句話,幾乎都以「測」(草)和「奧凱」(OK)收尾。網速不夠快的人,甚至看不懂他在說什麼。

大家回憶起榮梓杉早年在《花兒與少年》中的表現:短短几分鐘的切片,「奧凱」不斷,令人厭煩。

黃腔爛梗,正在毀掉中小學生

綜藝《花兒與少年》

起初,人們把這當成笑話看,但沒過多久,自己就成了笑話的一部分。

有人發帖求救,稱自己不幸中招,染上榮梓杉的口癖,「我說話動不動就奧凱奧凱測測測,咋辦?」

黃腔爛梗,正在毀掉中小學生

圖源:@吃啥都蘸番茄醬

簡短、高頻出現和不斷重複的網路爛梗,完美適配於人類的記憶曲線——它越是簡單和常見,就越容易被記住並模仿。

隨之而來的,是語言的不斷精簡化,和表達能力的不斷萎縮。

沒有人在使用爛梗時,是沖著「損傷自己的表達能力」這一點去的。大家的初衷,不過是在茶餘飯後開開玩笑、找點樂子。

然而,對網路語言信手拈來的人們,逐漸發現自己不會說「人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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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桂樹

有人想在朋友圈發一段年終總結,抓耳撓腮一整天,最後只有「2025」四個字是原創。

震撼的自然景觀、跌宕的故事情節,被壓縮成「炸裂」;驚艷、讚歎、感慨,這些在情緒的譜系中相差甚遠的感受,被統稱為「絕絕子」。

維特根斯坦說過:「語言的邊界,就是思想的邊界。」語言不僅表達了我們的所思所想,也反過來塑造著我們思考和處事的方式。

習慣用「因為我善」來終結一切話題的小孩,很難再認真而有條理地回答一個問題;把「那咋了」掛在嘴邊的人,也很難與他人建立具有共情和溫度的深度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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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脫口秀大Z

當選「2024年牛津年度辭彙」的「腦腐」(brain rot),形容的正是大量無意義娛樂內容的刷屏,對人類的思維和表達能力造成的損傷。

「腦腐」的狀態,在表達中得到最直觀的呈現——越來越多人無法順暢使用母語,其中甚至包括內容生產者、中文系學生,以及靠說話吃飯的成年人。

2024年,《中國青年報》的一項調查顯示,超過半數的受訪者認為自身存在表達能力下降的情況,具體體現為辭彙量匱乏、表達單一和難以準確描述自己的想法。

詞不達意、有口難言,成為一代人的集體癥候。

面對集體性的失語,人們開始採取行動。

有人發現孩子開口即爛梗,便訴諸暴力,孩子每說一句爛梗,就等價兌換一個巴掌。

還有人想從源頭治起,徹底切斷孩子的網線,以絕後患。

然而,因為垃圾信息和低俗內容而將網路拒之門外的人,也同時拒絕了它的生機勃勃、精彩紛呈,以及它所承載著的知識、創意和視野。

新詞的出現,是語言發展的必然。每年有上千個漢語新詞誕生,它們的一部分,例如「內卷」,確切地形容了舊語言無法描述的新現象,使源遠流長的漢語始終充滿活力。

其中沒那麼好的部分,也遵循著短則數月、長則一年的網路用語生命周期,漸漸被人們淘汰和遺忘。

黃腔爛梗,正在毀掉中小學生

電視劇《小歡喜》

網路熱梗的浪潮來得快,也退得快。

當年人們津津樂道的「神馬都是浮雲」,如今真的化作浮雲了。

現在風頭正盛的「那咋了」,終將像其他紅極一時的熱梗一樣,被下一輪浪頭蓋過去。

面對網路熱梗對語言能力的侵蝕,在以暴制暴和因噎廢食的消極防守之外,我們還有其他選擇。

一位語文老師發現,學生們總是異口同聲地用爛梗回應她。於是,她專門安排了一個環節,試著以孩子們能聽懂的方式,告訴他們「當你腦子裡只有這種話的時候,其他的那些優美的、好的語言都全部被覆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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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文小叨老師

大人們在教導孩子好好說話的同時,也在重新練習表達。

38萬個受困於表達、想要改變現狀的人,加入了豆瓣的「文字失語者互助聯盟」。

午後陽光透過窗帘,圍牆擋不住的樹枝,閃閃發光的雪,古早的遊樂園……他們想要知道,怎樣才能恰如其分地形容那些藏匿在生活中的美,想要找回年少識字時,從一句詩中獲得的感動。

黃腔爛梗,正在毀掉中小學生

圖源:「文字失語者互助聯盟」小組

在努力進行表達復健的人們口中,一地的碎玻璃,「像一片拍碎在岸上的浪潮」。

冬天的一陣讓人莫名哀愁的雨,可以被詩意地理解為「天空知道我很難過但是無處哭泣,於是為我下了一場盛大的雨」。

失語的困境,被一次次真摯的表達化解。

孩子們說的話,是成年人表達的回聲。與其責怪他們學會了什麼,不如回頭看看,我們給過他們怎樣的示範。

只有我們認真、耐心、清晰地使用語言,孩子們才能感受到語言原本的樣子——它的瑰麗,它的豐饒,它的力量,它描述世界的能力。

如此一來,任何爛梗,都無法替代他們真正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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