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23 10 月

抗爭40餘年,伊朗女性仍不能合法摘下頭巾

抗爭40餘年,伊朗女性仍不能合法摘下頭巾

◆穿戴頭巾的伊朗女性。

伊朗確定國家利益委員會成員穆罕默德·禮薩·巴霍納爾的幾句話,近來掀起輿論巨浪。

他在10月初公開表示,通過強制頭巾法來治理國家的時代已經結束了,自己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佩戴頭巾這回事,「強制戴頭巾的法律不是必須遵守,而且在國家安全委員會協商後,議會通過的所謂《貞潔與頭巾法》已被暫停實施」。

◆巴霍納爾是伊朗確定國家利益委員會成員。

這些話一度引起誤讀,被認為是伊朗不再強制女性戴頭巾,這種誤解也基於巴霍納爾的身份——他所在的確定國家利益委員會由伊朗最高領袖直接領導和任命,並作為最高領袖的顧問角色,實權極大,可監督政府各部門。

強制戴頭巾的規定捆綁了伊朗女性幾十年,因而巴霍納爾的言論一度使人振奮。但這僅僅是他的個人表態,無論其是否作為來自統治階層內部的試探,一則無法撼動既定法律,二則他在強硬派的攻擊下很快收回言論,表示應對挑戰規定的人進行懲罰。

由此看來,距離撬動並廢除頭巾強制令,伊朗女性還有漫長的征程。

引發保守派強烈批評

在伊朗,頭巾不僅是服飾,而被刻意強化為一種象徵和價值觀。

1979年伊斯蘭革命後,婦女戴頭巾成為宗教義務,甚至明文寫入法律中。伊朗《伊斯蘭刑法》第638條規定,在公共場合「未佩戴適當的伊斯蘭頭巾」的女性將面臨10天至2個月的監禁,或被處以罰款。

為了強迫女性遵守該規定,道德警察在伊朗各處巡查,監視女性著裝,他們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決定女性著裝是否合格並且是否要拘留她們。警察會將他們認為不合規的女性帶走,要求她們的家人帶來「合適的」衣服,她們會遭到訓斥,被要求籤署書面承諾不再違反規定。

近年來,被懲戒的不僅是女性,如果咖啡館、餐廳未能執行頭巾規定,也將面臨關閉風險。而所謂的「公共場合」也不限於學校、辦公室等地,甚至擴展到車輛內。在交通監控攝像和公眾舉報的「幫助」下,如果一輛車內坐著未佩戴頭巾的女性,這輛車會收到簡訊警告,嚴重的情況下車會被沒收。

◆伊朗道德警察有權在街頭逮捕穿著不合規定的女性。

至於巴霍納爾提到的《貞潔與頭巾法》,則是伊朗當局為了進一步強制女性戴頭巾而做出的立法嘗試,2024年11月得到了伊朗議會的通過。

新法規對於頭巾問題的要求更為嚴苛,對於罪名的判定更加模糊,卻擴大了監督機構的許可權,女性如果違反該規定,無論面臨的罰款還是監禁都要更加嚴厲。如果這一法律付諸實施,甚至允許對女性判處死刑。

然而這個法規當前僅止步於議會,具體實施在行政和司法層面都沒有展開,如巴霍納爾提到的,該法沒有得到國家安全委員會的支持,事實上處於被擱置的狀態。儘管如此,《伊斯蘭刑法》中關於戴頭巾的規定並未被廢止,這意味著當局依然有權力懲罰不遵守頭巾規則的女性。

巴霍納爾的言論固然可以被解讀為一種樂觀信號,他作為保守派高層的一員,公開對頭巾制度表達了否定,似乎暗示著傳統力量的鬆動。然而他的個人表態無法輕易動搖根本制度,對既定規定改弦更張,需要付出極高的政治成本。

不僅法律難以更改,最高領袖哈梅內伊也始終將戴頭巾、穿罩袍視為伊斯蘭體制的基本標誌,且是對婦女最好的保護。他認為,這樣的著裝不是女性從事政治、科研和社會活動的阻礙,而且關聯到女性的貞潔,聲稱「貞潔是女性最重要的品質,我們不能置此於不顧」。

2023年4月,哈梅內伊曾就頭巾問題發表講話,當時國內剛剛經歷了「頭巾革命」,但他堅稱,無論在宗教還是政治上,對頭巾的漠視都是被禁止的。當巴霍納爾掀起輿論漩渦後,哈梅內伊對此事沒有新的表態,這足以表明他的立場。

◆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曾就頭巾問題發表講話稱,無論在宗教還是政治上,對頭巾的漠視都是被禁止的。

巴霍納爾的言論引發伊朗強硬保守派的大肆撻伐。雖然他只是宣稱不相信戴頭巾這回事,但被指責為「提倡裸體」,捍衛所謂「赤裸、野蠻的西方制度」。

有人稱,巴霍納爾關於頭巾的錯誤觀點「為進一步打破規範開闢空間」,還有人指責他和用戰爭陰影恐嚇國家的人沒有區別,甚至呼籲檢察官辦公室處理他。

伊朗強硬派媒體《凱漢報》寫道:「我們遺憾地看到,像巴霍納爾先生這樣的人,要麼是因為宗教知識嚴重匱乏,要麼是出於政治動機,走上重複西方化潮流『陳舊』腐朽思想的危險道路,並且有意無意地採取措施協助敵人反對伊斯蘭頭巾的戰略計劃。」

穆罕默德·阿克巴里(Mohammad
Akbari)是伊朗最高領袖駐全國清真寺事務代表,他在不點名的情況下質問巴霍納爾說,「你是誰,竟敢這麼說?誰允許你這麼說?你為什麼要代表體制說話?」

一些議員甚至提醒他要牢記自己的「家族歷史和家族當中的烈士」,並稱巴霍納爾「愧對真主黨成員的鮮血——正是這些人把他推上了權力的頂峰」。

巴霍納爾所在的確定國家利益委員會也與之割席,委員會發言人穆赫辛·德納維(Mohsen
Dehnavi)表示,巴霍納爾的言論「不代表委員會的官方觀點或法律立場」。

遭受上述攻擊後,巴霍納爾不得不立刻改口。他表態說收回此前言論,並稱:「在我們的體系中,界限必須明確。任何人違反這些規範,都應該和違反安全或經濟規則的人被同等對待。」

頭巾引發的漫長博弈

雖然法律尚難得到更改,但伊朗女性的抗爭從未停止。

如今在伊朗大城市街頭,很多女性不再戴頭巾,即便佩戴也只是隨意搭在肩上,一小部分女性甚至會穿短袖或者覆蓋到膝蓋以下的褲子和裙子。雖然小城鎮敢這麼做的女性比例更低一些,但人們對於女性權利的認識的確在發生變化。

◆德黑蘭街頭經常能見到不戴頭巾的伊朗女性。

儘管被逮捕或監禁的風險依然存在,但這些女性堅持如此,不戴頭巾的自由,也是對統治者的公開反抗。也有人會把頭巾放在包里,以備隨時應對道德警察。

這些年來,不戴頭巾的女性數量逐漸增多,最近一次重要轉折是2022年的「頭巾革命」。當年9月,伊朗女子阿米尼因為頭巾問題被警察逮捕,並在遭受暴力後死亡。她的遇難激起了遍及伊朗全國的憤怒,女性走出家門,摘下頭巾並公開焚燒,以此明志。

◆阿米尼之死在伊朗掀起大規模抗議活動。

抗議活動最初以「女性、生命、自由」為口號,但逐漸擴展到對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反對。自1979年伊斯蘭革命以來,這場示威活動可以說是伊朗政府面對過的最大挑戰之一。安全部隊對示威人群加以鎮壓,導致500多人死亡、2.2萬人被拘留。政府一度將道德警察撤離街頭,但不久後又悄悄恢復,對相關著裝要求依然嚴格。

作為改革派的新總統佩澤希齊揚最近在接受福克斯新聞採訪時表示,他不認同「強制佩戴頭巾」的做法,並認為「強制手段無法維護宗教價值觀」。但他補充稱,他的政府並不想讓這個問題升級,而是希望「緩解由此引發的社會和政治緊張局勢」。

佩澤希齊揚對於《貞潔和頭巾法》的態度則更為務實,並在實際上凍結了此法。他的出發點很實際,他曾在電視採訪中提到,「執行後可能會引發社會衝突和動蕩」的法律將適得其反。

◆改革派總統佩澤希齊揚在頭巾問題上相對不那麼保守。

德黑蘭新視野戰略研究所主編穆罕默德·阿里·薩諾巴里認為,部分政治人物——例如佩澤希齊揚和巴霍納爾——所表達的立場並非代表伊朗政權的官方立場,而是出於個人和黨派的考量,以及通過爭議性的言論來吸引公眾輿論的企圖。

薩諾巴里在接受半島電視台採訪時指出,伊朗領導層和官方機構並未像人們所宣傳的那樣,強制女性佩戴頭巾。相反,他們認為頭巾和伊朗伊斯蘭服飾一樣,是文化和宗教認同的一部分,是維護家庭和社會健康的必需品。

對此,他解釋稱,自2022年以來,不遵守佩戴頭巾規定的現象發生了質的變化。在某些層面上,它已經成為一場抗議和政治運動;而在其他層面上,它成為製造兩極分化和社會危機的工具,一些與美國、英國和以色列存在關聯的媒體更是在火上澆油。

眼下的伊朗政府可謂內外承壓:對外要應對來自以色列的武力威脅,核計劃面臨的壓力倍增,制裁始終高懸頭上;對內則面臨經濟發展停滯、通脹和失業率高企的局面,普通人生活壓力極大。

這種局面也為如今伊朗女性爭取高壓下的一絲自由創造了可能性,而過去幾十年來,她們都沒有放棄努力,也做出了許多犧牲。

伊斯蘭革命以前,巴列維王朝曾下令女性禁止戴面紗和頭巾,鼓勵西化,但1979年後一切出現逆轉。當時,上萬名女性在德黑蘭進行抗議,最終被政府鎮壓。隨著政府對於女性穿著的管制愈發嚴苛,並將其寫入《伊斯蘭刑法》,女性只能通過改變頭巾的顏色、鬆緊、戴法進行日常抵抗。

◆伊朗伊斯蘭革命前,巴列維王朝曾推動社會風氣的西化。

到了21世紀,媒體和網路給女性創造了新的戰場。她們通過圖像、文字等方式記錄下不戴頭巾的日常生活。2017年,伊朗女性發起「星期三白頭巾」運動,換下常見的黑色或彩色頭巾,以白色表達對個人權利的追求。

其中最具象徵意義的一次抗爭來自維達·穆瓦赫德,她站在伊朗革命街的一座電箱上,將摘下的白色頭巾綁在棍子上揮舞。她隨後被捕,但也因此激勵了許多女性。她們紛紛在社交媒體上傳不戴頭巾的照片,有人在公共場合摘下頭巾,致敬這位「革命街女孩」。

不過,反頭巾不能說是伊朗女性的集體共識,在鄉村或更傳統的地區,有些女性反對同胞摘下頭巾。比如在什葉派聖地庫姆,保守派的影響力依然強大。

但在大城市、受教育程度和世俗化程度較高的地區,反對強制佩戴頭巾仍是大勢所趨。去年7月的一項民調顯示,68%的受訪者反對政府對不戴頭巾的女性實施嚴格處罰。無論男女都認為這是個人選擇,至少不應該因為不戴頭巾而遭到懲罰。

在德黑蘭街頭,無論是富人居住的北部郊區還是南部的工人階級社區,都會經常看到不戴頭巾的女性。即使是周末的白天,也能在主要公園看到不戴頭巾的女性。

很多伊朗人堅信,這種變化發生後難再逆轉,即便政府不會輕易改變立場,女性的抗爭也不會歸零。哪怕只是日常的抵抗,也可能在剛性的制度上撕開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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