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清晨,街口仍有夜雨未乾。24歲經濟學畢業生胡安(化名)走進投票站,投下了他這一生中最不確定卻又最篤定的一票。「我不知道會不會變得更好,但我知道不能讓阿根廷再繼續衰落下去了。」這種情緒,正是本次阿根廷國會中期選舉的社會底色。
在本屆阿根廷國會中期選舉中,總統哈維爾·米萊領導的自由前進黨獲得約41%的選票。這意味著米萊可以繼續推進其執政核心路線:減稅、放鬆管制、大幅削減財政開支、自由化匯率。
時間倒回兩年前。2023年11月,53歲的經濟學家米萊在總統大選第二輪投票中以55.65%的得票率壓倒性勝出,擊敗時任經濟部長塞爾吉奧·馬薩,創下自1983年以來總統候選人的最高得票紀錄。
阿根廷著名政治學家卡洛斯·德保利表示,米萊之所以能獲得如此高的支持率,根源在於民眾對傳統政治精英的徹底失望,「在通脹超過200%、貧困率達到53%的極端環境下,民眾寧可選擇一個極端的解決方案,也不願再相信溫和的改革派」。
米萊的政策路線堪稱「激進而徹底」。上任近兩年來,他力推削減約30%的聯邦財政預算,已削減上千項行政管制措施。在稅收領域,大幅簡化稅制、取消多項地方和金融稅費;在貨幣金融領域,持續推進美元化進程,廢除多重匯率機制,並實質性削弱央行職能。對外貿易則堅定擁抱新自由主義,大幅開放國內市場。這套被外界稱為「電鋸式改革」的綱領,正如米萊本人在競選現場揮舞電鋸時所宣示的那樣:「我要炸毀現狀。」
這一路線在此次中期選舉前後再度引發外界關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第一副總裁吉塔·戈皮納特在訪問布宜諾斯艾利斯後公開表示:「阿根廷財政整頓取得超出預期的進展,IMF將繼續支持其穩定計劃。」
但與此同時,對米萊改革的批評聲音並未減弱。2025年9月下旬,包括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在內的112位經濟學家聯署公開信警告:「米萊的休克式自由化正在加劇社會不平等,削減公共支出已導致醫療與教育系統瀕臨崩潰。短期通脹數據的改善掩蓋了深層的社會風險。」他們呼籲國際社會關注改革的社會成本,並敦促阿根廷政府重新考慮平衡效率與公平。但這些爭論和質疑,似乎並未動搖阿根廷民眾的選擇。

10月26日,阿根廷總統米萊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慶祝其領導的執政聯盟自由前進黨贏得國會中期選舉。圖/視覺中國
南美強國的隕落
20世紀初,阿根廷經濟堪稱耀眼,曾是全球最富裕國家之一。1913年,阿根廷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位列全球前十。彼時的阿根廷被譽為「南美洲的糧倉」,廣袤的潘帕斯草原上,牛肉與小麥源源不斷運往歐美市場;大量歐洲移民湧入,帶來先進的技術與管理經驗;而以英國資本為主的外國投資,則大舉投入鐵路、港口和城市基礎設施建設,使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度有「南美巴黎」之稱。
然而,從20世紀中葉開始,阿根廷的經濟發展逐漸黯然失色。問題的根源不在於資源稟賦層面,而在於社會制度的反覆斷裂與政策路徑的劇烈搖擺。自20世紀30年代起,阿根廷歷經超過20次政權更迭,經濟戰略在保護主義與自由開放之間來回切換:時而推行進口替代、資本管制和財政刺激,時而又轉向貿易自由化與市場化改革。政策缺乏連續性,改革效果難以形成持續的生產性積累,國家始終無法建立起穩定的可持續性發展軌道,阿根廷的經濟軌跡呈現出高通脹、貨幣貶值、外債積累的惡性循環。這也就意味著,阿根廷同時失去了現代經濟賴以運轉的三大支柱:穩定的貨幣、堅實的製造業基礎及可信賴的貿易制度體系。
制度的頻繁動蕩不僅扼殺了長期投資意願,更在社會層面侵蝕了基本信任。家庭不再願意儲蓄,企業不敢進行長期規劃,外部資金始終在短期套利中打轉,無法轉化為生產性資本。這種短視經濟逐漸固化為一種結構性枷鎖,將國家牢牢鎖在停滯之中。
床墊下的2700億美元
米萊執政後,阿根廷宏觀經濟指標顯著改善。月度通脹率從2023年12月的25.5%驟降至2025年9月的2.1%,2024年商品貿易實現189億美元順差,一舉扭轉2023年貿易逆差69億美元的局面。這些數據讓部分選民相信改革初見成效。但更深層的支持邏輯是民眾對阿根廷百年來的政策搖擺徹底絕望。當漸進式改良屢屢失敗,選民寧願押注米萊的激進路線。
米萊幾次公開表示,阿根廷全國民眾家中的床墊里藏著足夠多的美元,如果這些美元進入市場,經濟就能迅速恢復。這也就意味著,問題不在於美元數量多少,而在於民間美元拒絕進入官方貨幣體系。
「床墊美元」是對阿根廷居民在銀行體系之外持有美元現金的形象稱謂。這個現象的規模令人震驚:民間美元持有量約2700億美元,而央行官方儲備僅327億美元。換言之,民間美元的持有量是央行儲備的8至10倍。阿根廷民眾對銀行體系和政策可信度存在長期不信任。2001年,「Corralito」(意為「小圍欄」)政策構成了集體記憶中的「制度性創傷」。這項政策包括限制儲戶從銀行賬戶提取資金,強制外匯存儲兌換比索和禁止美元自由提取與匯款等。在高通脹與匯率失穩的環境里,即使銀行提供高利率美元定存,實際收益仍可能被通脹、稅費與匯率風險侵蝕。
一位布宜諾斯艾利斯計程車司機在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採訪時表示:「政府可以印比索,但美元保有量是有限的,這是我們保護家庭積蓄的最後方式。」米萊政府上台後,推出再貨幣化方案,試圖將大量脫離於官方金融體系的民間持有美元重新納入正規金融體系。
然而,信任重建之難,在民間拒絕美元迴流到金融系統中顯露無遺。2025年8月,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社會研究中心發布全國性民調:在12000名18歲以上受訪者中,67.6%的受訪者明確拒絕任何形式的美元迴流,這一比例在50歲以上群體中高達82.4%。居民對本國貨幣和銀行系統的信任度不足,成為阻礙貨幣迴流官方體系的核心障礙。
結構性調整的又一階段
在此次國會中期選舉後,米萊政府的激進改革進入更艱難且更具不確定性的階段。
政治層面,執政聯盟內部裂痕正在浮現,副總統比利亞魯埃爾推動養老金上調,與財政緊縮路線形成明顯背離,折射出現行政策路徑在權力核心內亦缺乏穩固共識。
在國會格局中,儘管自由前進黨在中期選舉中席位有所增加,但仍未觸及多數門檻,關鍵法案需與中右翼力量博弈才能推進。與此同時,貧困率攀升、食品價格大幅上漲、企業倒閉拖累就業,公共醫療與教育體系壓力上升,引發持續的罷工與街頭衝突。若宏觀改革成效無法惠及民生,社會撕裂將進一步加深,改革動力也將迅速衰減。
此外,外部力量進一步放大了阿根廷改革的不確定性。IMF貸款和美國援助雖提供短期資金緩衝,然而附帶的政策條件卻要求阿根廷在地緣經濟上向美國傾斜,使其在內部經濟改革之外面臨外交自主性受限的掣肘。若財政紀律得以延續、通脹持續回落、制度信任逐步修復,阿根廷或有機會走向以制度重建與產業恢復為基礎的長期穩定。若政治僵局未解、社會矛盾深化,阿根廷則可能重新陷入高通脹與高債務的舊循環。
此次國會中期選舉的結果,反映的是阿根廷社會深陷制度性衰退後的理性抉擇。在通脹長期高企、貨幣信用崩解與政策反覆搖擺的絕境中,激進位度重置成為當下經濟選擇的最優路徑。阿根廷的今天也為發展中國家提供關鍵鏡鑒:宏觀經濟穩定是發展根基,必須嚴守財政紀律以遏制通脹。經濟多元化依賴實體製造業升級,避免初級產品依賴陷阱。制度韌性建設重於短期政策調整,需通過法治化提升市場預期。改革進程須嵌入社會緩衝機制,防範分配失衡引發的系統性風險。
米萊的改革並非終點,而是阿根廷漫長結構性調整的又一階段。阿根廷的未來走向,取決於能否在內部制度建設、社會穩定發展與外部平衡之間找到可持續的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