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5 10 月

藏馬熊群垃圾場覓食,「什麼都往嘴裡送」

即便被犬吠和強光包圍,趴在垃圾堆上的藏馬熊也不會輕易抬頭。

那股混合著酸、甜、辣和壞雞蛋味的腐臭,不斷刺激著這種以嗅覺靈敏著稱的動物。它的雙掌向下刨挖,一次次把嘴探進更深處,直到找出氣味最濃的東西,囫圇吞掉。

在青海玉樹的部分垃圾填埋場里,這樣的場景每晚都在上演。這些垃圾場大多建在離城鎮數公里外的高地上,每天的填埋量達到數十噸。因為人少、量大,夜間的垃圾場變成了熊的餐廳。最多的時候,數十位「食客」摩肩接踵地用餐。

不少人為一睹盛況,專程趕來參觀。在距離不到50米的地方,人們順著車燈與手電筒的光線,第一次發現,原來熊「無論抓到什麼都敢往嘴裡送」,一次性飯盒、塑料袋,甚至油桶。

玉樹州治多縣牧民才仁也是在那時第一次與熊對視。那雙反光的眼睛看不出神采,像「電影里的喪屍」,也像「偷東西被抓現行的老鼠」。他無法相信,這就是奶奶口中「象徵著吉祥的動物」。

與漆黑惡臭的垃圾場相比,幾公里外的縣城正散發出迷人的霓虹燈光。縣城中心的上空,被四星級酒店、連鎖飲品店和「朗瑪廳」(酒吧)等上千家商鋪的招牌點亮,外賣員在大街小巷穿梭,24小時快遞櫃前,還不時有人前來取件。

二十一世紀的第三個十年過去一半,在這個平均海拔超過4500米的偏遠縣城中,便捷的生活和豐饒的物質終於變得唾手可得。也正是在這前後,熊開始出現在垃圾場里覓食。

垃圾「指數級」的增長,是這種奇觀的主要成因之一,這是牧民和學者的共識。

作為高原最大的捕食者,當熊越來越依賴人類食物和垃圾時,一個現實的問題擺在人類面前:在生態環境極度脆弱的青藏高原,一個食物鏈上層物種的改變,會給生態系統帶來何種影響?

藏馬熊群垃圾場覓食,「什麼都往嘴裡送」

▲9月21日21時許,多頭藏馬熊進入治多縣生活垃圾填埋場覓食。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夜幕下的垃圾場

天快要黑了。

治多縣城附近的山腳下,小山似的垃圾堆旁,立著幾頭氂牛,一會兒嗅嗅散落的殘羹剩飯,一會兒舔舔嘴唇。吃飽的流浪狗趴在一旁打哈欠,有的在山間追逐打鬧。

不遠處,幾輛越野車拐進顛簸的石子路,衝上山坡,一頭扎在垃圾填埋坑前。人們下車,揮手、大喊,驅趕著這些誤入的氂牛。

等天黑得只能看見遠山的輪廓與星星時,垃圾場陷入一片死寂。

突然,遠處山上響起一片密集的狂吠,在黑暗中緩緩逼近。與之相伴的,是重物不斷砸向地面的「咚——咚——咚——」和尖銳物划過砂石的聲響。

一個黑影在垃圾堆前漸漸清晰起來。周圍幾隻半米高的藏獒嗥個不停,身形卻還趕不上黑影的一半。在夜空的襯托下,那雙耳朵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大。因為過於強壯,它的肩膀像駝峰般凸起,那是常年在草原刨洞覓食的自然進化結果。

照片登在一塊藍底白字的警示牌上——一張神色茫然的肖像照——它有兩隻圓潤的黑耳朵、空洞的小眼睛和狗一般尖長的嘴筒。牌子豎在215國道邊,從治多縣城出發,行駛約五公里就能看到。

「填埋場非遊樂場,防熊警惕不能忘,內有藏馬熊出沒!」上面寫著。

藏馬熊的學名叫西藏棕熊,它是青藏高原上最大的食肉動物,也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警示牌不遠處,就是海拔接近5000米的治多縣生活垃圾填埋場。它坐落在縣城西邊的一座山包上,正在使用的二期填埋坑靠近山頂,面積相當於兩個足球場。

站在坑旁,能看清四周山體上斑駁的雪頂。遠眺,是海浪般綿延不絕的群峰。翼展快3米的禿鷲不時從頭頂划過,飛入雲霧中。

但對藏馬熊而言,它更多依靠靈敏的鼻子辨識這裡。垃圾場上空,總飄著一股複合的「香氣」,不斷引誘它們前來覓食。

晚上8點左右,車燈亮起,正把半個腦袋埋進土裡嗅探的熊停住,扭頭朝光源望了望,抖抖脖頸上那圈寬厚的白毛後,繼續埋頭嗅起來。不一會兒,又來了兩隻。因為太重,它倆一踩上垃圾堆便陷下去,爬得踉踉蹌蹌。

其中一隻翻出了個色拉油桶,坐在地上,用腿箍住,雙掌夾住桶口,把嘴使勁往裡塞。瓶口太小,只能伸舌頭進去舔舐,邊舔邊轉桶。

另外那隻刨出一團沾滿紅油的包裝膜,用前掌按在地上,貪婪地撕咬。白色的塑料膜被抻成長條,在它嘴裡反覆咀嚼,像拉絲的芝士。

最小的那隻運氣不錯,咬開的塑料袋裡掉出幾張橘皮,被它兩口吞進肚裡。

半小時內,超過十頭熊陸續光顧。其中還有一頭母熊,帶著兩頭幼崽。熊們各守一堆垃圾,扒拉開覆蓋的沙土,翻出裝滿垃圾的袋子和紙箱,一一弄爛,把東西全都倒出來。隨後,它們趴下身子又聞又舔,圓滾的肚皮在地上蹭來蹭去。

「早就見怪不怪了。」不少本地人曾在近些年,不止一次看到超過20隻藏馬熊集體來此覓食,「頭挨著頭,一堆一堆地吃垃圾。」

這個建成超過十年、全縣唯一的垃圾填埋場,近年因為每晚造訪的熊群,成了「比動物園還刺激」的觀熊景點。和本地司機一提看熊,不少人會直接導航去垃圾場。即便未曾親臨,人們也曾在網上刷到別人拍攝的現場視頻。還在上幼兒園的孩子,也不止一次聽到過老師警告,「垃圾場有熊出沒。」

一名長期觀察三江源地區生態的研究者對此感到擔憂:「如果放任熊在垃圾場覓食,熊會改變,有可能導致它們逐漸喪失野外捕食的能力,甚至可能影響到冬眠。」

作為常年在三江源地區觀察人熊衝突的學者,這10年來,他幾乎在玉樹各縣的垃圾場里,都見到過熊覓食。過去,熊見到人或車時會立即躲遠,現在則視若無睹。「它們似乎習慣了被人觀看」。

給熊裝上定位頸圈,是研究的關鍵一環。他通過定位記錄發現,熊與人類的活動範圍重合度越來越高,一些甚至完全重疊。

城鎮化是導致這種變化的主要原因之一,「當人不斷擴大生活區域,難免會侵佔動物的領地。」21世紀後,越來越多的牧民從游牧變為半游牧,甚至定居。縣城不斷擴張,人口快速增加,垃圾隨之增多。

「與十多年前相比,治多縣城擴大了不止五倍。」他回憶。曾經,各縣的垃圾會集中送往玉樹市或西寧市的垃圾場處理,但因為垃圾越來越多,運輸成本高昂,縣城便建起了垃圾場。

▲9月17日16時許,治多縣生活垃圾填埋場的二號填埋上,流浪狗、禿鷲和烏鴉在此覓食。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牧場與縣城

搬來縣城十幾年後,才仁已無法習慣住在牧區。

儘管老家是距縣城最近的牧場之一,相隔不到10公里。但牧場沒有香辣可口的川菜、半小時到家的外賣,更沒有夜夜笙歌的「朗瑪廳」。要不是這兩年冬窩子(冬季牧場上的房屋)裝了信號放大器,能上網刷手機,他不會在牧場過夜。

他今年23歲,是家裡的小兒子,有四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全家十多口人。從前,一家人擠一間帳篷,隨季節變化在冬夏牧場間遷徙。如今,家人幾乎都搬進了縣城,只有大姐夫還住在牧場的冬窩子里。

如果不是為了照看那500多頭氂牛——全家的主要生活來源——「誰願意待在牧場啊。」大姐夫搓搓曬得黑紅的臉蛋,低頭吸溜起泡麵。

方便食品進入治多的歷史不過幾十年,卻正在改變牧民延續上千年的飲食習慣。除了早上仍堅持捏糌粑喝油茶,在其他時候,速食麵、可樂等包裝食品逐漸佔據了牧民的餐桌。

便捷的代價是垃圾增多。學者普遍認為,工業品的進入,改變了當地的生活垃圾的構成。以前當地人吃飯,用的是動物骨骼或外皮製作的器皿,現在改用一次性碗筷。「不用水洗、用完丟了也不可惜。」才仁家幾乎每頓都用紙碗盛飯、紙杯接水。

過去,牧民的生活垃圾很少,也沒有不可降解物。宰殺的牛羊骨頭喂狗,皮毛扔進河裡被魚吃掉。現在,食品包裝是所有垃圾里最多的,「十幾天就攢下一大袋。」大姐夫每月要專門開車去填埋場倒一次垃圾。他也曾在垃圾場見過覓食的熊群,「熊最喜歡舔這些包裝,氣味重,還有殘渣。」

倒垃圾時,他也會順路去看看在縣城上學的孩子。平時,孩子由住在縣裡的父母照看,每周回牧場一趟。

子女教育、方便老人看病和掙錢,是牧民搬去縣城最主要的原因。才仁的二姐為了抓孩子成績,十年前在縣裡的移民小區買了房。三姐夫懂電腦技術,盤下一間主幹道上的門面,成為縣裡最早干廣告複印的人。

治多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地圖上,這裡是全國道路和地名最稀疏的區域之一。無論曾經還是現在,初來治多的人大都會感到驚訝。

30年前,一批從西寧出發來此淘金的甘肅商人,在坐過20個小時火車、十幾個小時車斗後才抵達縣城。當跳下車揉去眼裡的沙塵,看見縣中心不過十幾間土房時,他們驚訝於世間還有如此不毛之地。

如今,人們更多驚訝於這個偏遠的高原縣城竟已如此現代。2500多家商鋪、近10個快遞網點和4家外賣平台,讓這裡的生活節奏與內地已無二致。商店的貨架上擺著西班牙大星啤酒,時興的「冰杯」擺了半個冰櫃,每家飯館都有外賣員進出的身影。

那條曾經全是土房的縣中心街道,如今變成百餘家店鋪林立的商業步行街,附近光超市就開了近30家。路首的蜜雪冰城和幸運咖人氣最旺,整日用音響循環播放藏漢雙語廣告。

但這些喧鬧太過遙遠,外界對這片土地的主要印象,依然是純凈、原始。在治多縣政府官網簡介上,「生態」「自然」「氣候」仍是被加粗、被反覆提及的關鍵詞。

的確,即便站在最繁華的縣中心,自然也從未遠去。遠方雪山環繞,雲在頭頂流動,玉帶般青翠、開闊的聶恰河從腳下流過。離開縣城數十公里後,野氂牛、藏野驢等野生動物時常出現在公路邊。

然而,冬季零下數十度的氣溫,以及走幾步路就喘不上氣的高原反應,也時刻提醒著初來者,這裡也是「全國生存環境最惡劣的地區之一」。

本地人早已習慣惡劣的自然環境,但豐饒的現代生活卻讓他們產生了別的煩惱。相較於紮根本地多年的外賣品牌,才入駐不到一年的美團送單速度還是太慢,「竟然要20多分鐘。」才仁常常抱怨。

▲9月20日13時許,平均海拔超過4500米的治多縣被群山環繞,青翠、寬闊的聶恰河自西向東穿城而過。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高原垃圾治理

治多縣的早晨,是從垃圾車上循環的《蘭花草》旋律開始的。

持續五六年的聽覺訓練,形成了條件反射。「一聽這聲音,就該倒垃圾了。」人們走出商鋪和家裡,拎著垃圾一路小跑。車停下,果皮、剩飯、食品包裝袋等垃圾落進車尾的填裝器。

司機摁下按鈕,刮板滑下,將垃圾鏟進箱內壓實,再開往下一條街道。

這樣的壓縮循環操作,每名司機每天要執行數十次。全縣6輛載重十到二十餘噸的壓縮車、9輛載重十噸的搖臂車,一天駛過主幹道四五趟,收取沿途2000多家商戶及臨街居民的生活垃圾。一名垃圾車司務負責人介紹。

在治多,垃圾及其相關事物,或許是除了高山白雲和野生動物外最常見的東西。

這裡不缺丟垃圾的容器:綠色的是生活垃圾桶,黑色的是餐廚垃圾桶,井蓋般的是地埋式垃圾桶。街角巷口,擺著四五方容量的鐵皮垃圾箱;路上有數不清的小型環衛車。在街頭環顧,總能看到穿橘色制服的環衛工人在撿垃圾。

垃圾治理宣傳物料隨處可見。車身、牆上印著的「全域無垃圾」,是出現次數最多的標語;路口的標牌上,寫著「參與垃圾治理,享受健康生活」;小學外牆半人高的照片里,是孩子們在野外撿拾塑料瓶。

當地人對垃圾治理的重視不言而喻。如今,塑料袋在治多幾乎絕跡,可降解袋和布袋取而代之,儘管成本要比塑料袋貴兩倍。學生要交班費,必須用撿垃圾賣掉的錢。

2025年,治多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到,全縣在去年投資748萬元,購置了137套鄉鎮垃圾轉運配套設備。「鞏固提升全域無垃圾、禁塑減廢專項行動」,是政府今年的首要任務之一。

不斷提升的重視程度背後,是一直在加劇的垃圾增長速度。

上午,當垃圾車駛過聶恰河北岸時,沿途的快遞網點前早已排起長隊。10年前,網購要一個月後才能送達治多,「現在最晚一個星期,快的只要兩三天。」

這兩年縣城的快遞網點,已經從郵政一家,發展到近10家不同的快遞公司。「每個網點平均每天來七八百件快遞,多的時候上千件。」一家快遞網點負責人說。

中午,外賣員迎來送餐高峰。這座高原小城每天產生約2000個訂單,隔壁縣的年輕人也被吸引來跑外賣。一位騎手回憶,訂單幾乎全和餐飲相關。縣裡數不清的餐館、上百家超市和十多家飲品店,讓他每天都有送不完的單。

他仔細算過,「一天至少上千個食品包裝經我的手。」

下午,垃圾車陸續開進填埋場。白天的填埋坑,被流浪狗、禿鷲和烏鴉佔領。垃圾車背向填埋坑,液壓臂「吱吱呀呀」地抬起,接著後蓋打開,垃圾被推進在坑中。倒完固體垃圾,司機打開污水箱閥門,黑褐色的液體傾瀉而出。

禿鷲最先展翅撲去,雙爪牢牢扒在垃圾堆頂宣告主權。十餘只流浪狗緊隨其後,爭搶著骨頭和剩飯。烏鴉站在防護欄上,不時發出嘶鳴。

腐爛的蛋白質、速食麵調料包和辣條的味道席捲著四周的空氣。淚腺最先承受不住刺激,「辣眼睛」,一名研究者當場聞過後,覺得「那味道在肺里一整天都散不去」。

走進填埋坑,來到靠近山脊的上風向,熊糞味逐漸變濃。那是糖、穀物和蛋白質共同發酵產生的酸味,聞著像「泡壞的酸菜」。

密集的熊糞和掌印一直向山脊延伸。垃圾場周邊的鐵絲圍欄被扯開一米多的空隙,看起來熊正是從此進出。連接填埋坑的坡地因為被熊踩過太多次,草皮已經褪去,變成土坡,有了台階的形狀。

「已經被熊群踏成一條清晰的獸徑了。」近些年,學者周鵬(化名)也曾來到此地田野調查。自2017年以來,他一直在青藏高原從事生物多樣性研究,持續關注人熊關係及區域生態安全問題。

填埋坑的白色防滲襯層上,散落著先被熊叼走、後來遺棄的垃圾。有麵粉袋、雞蛋盒,各種零食包裝袋,其中辣條和巧克力出現的次數最多。扒開一團熊糞,常能看到辣椒碎、玻璃碴和糖果包裝。

這讓周鵬感到擔憂。近年來,他在對西藏棕熊食性分析時發現,個別西藏棕熊的糞便中出現微塑料,主要來自塑料瓶和編織袋。「長期攝入微塑料,勢必會對西藏棕熊的健康造成不利影響。」

垃圾填埋場的值班記錄表顯示,八月的一天里,8輛壓縮垃圾車共運來36噸生活垃圾。9月17日15時許,記者在現場看到,一個小時內,有13輛垃圾車來傾倒垃圾。除了政府運營的垃圾車,也不乏牧民或商戶的私家車。因為周邊沒有垃圾回收點,他們便定期自行清理垃圾,運到填埋場倒掉。

在國標《生活垃圾填埋場污染控制標準》中,有兩項規定與覓食的熊群有關。一是應在填埋場附近建設圍牆或柵欄等隔離設施;二是每天都要填埋垃圾、覆蓋作業面,保證沒有垃圾長期暴露在外。

觀察過玉樹州的幾個有熊覓食的垃圾場後,有學者發現,這兩項很難達標。一是建造足夠高、密、結實的圍欄成本不低,二是高原缺土,很難找來足夠的沙土每天填埋垃圾。

高原垃圾場想防住不斷學習、變化的熊,「幾乎是不可能的。」

▲9月20日10時許,一輛載重25噸的壓縮垃圾車駛過治多縣主街道,居民聽到熟悉的《蘭花草》旋律,紛紛出來倒垃圾。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變化的熊

才仁關於熊的最早記憶,是奶奶口中的神話故事。因為它們能直立行走,在藏地甚至流傳著棕熊和人是兄弟的說法。「熊是象徵吉祥的動物」,也是不少牧民的共識。

熊傷人是極小概率的事,更別提吃人了。熊是那種「只要不去惹它,它絕不會主動招惹你」的動物。即使在山間意外相遇,它也會立刻逃離,更直接地說,「熊是怕人的動物。」

「可最近10年來,熊越來越不怕人了。」

幾乎每天,才仁的姐夫都能看到熊下山轉悠。每周至少一晚,他會被熊爪划過鐵皮的尖銳聲吵醒。

他家的冬窩子是個黑頂彩鋼房,在海拔接近5000米草山上,算得上方圓百公里內最顯眼的人造物。即便姐夫專門選了與土壤近似的赭石色牆面,但對熊不起作用,「它靠鼻子聞的。」

熊砸壞過門、撞爛過柜子、拉掉過抽屜。姐夫索性敞開門,把米面油擺在外面,零食放在桌上,「只要別砸傢具,就當是招待它。」還養成進門前先吼兩句的習慣,「向它打聲招呼,不然迎面撞上就完了。」

研究者對這種大型動物有另外的認識:在青藏高原生態鏈中,熊是一個重要的角色。

「西藏棕熊是高原上的益獸,對生物多樣性保護和維持生態系統穩定具有重要作用。」因為食腐,它會分解掉大量動物屍體,防止瘟疫發生。它也在調節高原嚙齒類動物的數量,據統計,一隻成年西藏棕熊每天要吃掉11~16隻鼠類動物,「對草原的保護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但人類定居點(冬窩子)里囤積食物和生活垃圾的出現,正在改變它們的選擇。作為兼具主動捕食與食腐習性的機會主義者,西藏棕熊能夠快速利用這一「新型」食源,「撿垃圾比刨坑輕鬆多了。」周鵬說。

北京大學動物學博士吳嵐發現,熊獲得人類食物的利益代價比(食物能量與取食代價的比值)是挖旱獺的70倍以上。熊平均每挖1立方土,才能捕獲一隻旱獺。

在另一項調查里,研究者對青海省治多縣及曲麻萊縣的棕熊糞便樣品進行食性分析,發現其中27.4%的棕熊糞便樣品含有人類的食物。

根據既往的研究,藏馬熊可能的數量在5000到6000隻。不過牧民的印象里,這兩年熊明顯變多了,以前最多三隻熊同時出現,現在五六隻熊一起下山的景象越來越多。熊也變大了,「以前熊是瘦長的,現在肚子圓滾滾。」有學者發現,曾經的熊體重一般不超過90公斤,如今卻出現近200公斤的熊。

西藏棕熊的生育模式也出現了變化。通常,西藏棕熊每胎產下1至2隻幼崽,但周鵬通過布設的紅外相機監測發現,部分棕熊個體每胎竟能產下3隻幼崽,這一現象提示它們的生殖行為可能受到環境因素或食源變化的影響。

更令人擔憂的是,熊的習性也在發生變化。原本作為獨居動物,熊有極強的領地意識。但在垃圾場覓食的熊,同吃一堆垃圾的情況相當常見。作為青藏高原上體型最大的捕食者,「曾經的一方霸主」,現在竟在流浪狗吠叫中,默不作聲地埋頭翻垃圾。才仁有些難過。

熊出沒的時間也變得難以預料。草山的熊習慣在白天刨洞捕食,但垃圾場的熊則習慣晚上覓食。垃圾填埋場附近的不少居民表示,曾在年底零下20多度的夜裡,見到過成群的棕熊來垃圾場覓食。

通常,成年藏馬熊的年活動範圍約七千平方公里,日活動範圍達十餘平方公里。「如果它意識到垃圾場有穩定食源,日活動範圍可能縮小至兩三平方公里。」周鵬表示。

事實上,有學者已經發現,相比草山上的熊,垃圾場附近熊的活動範圍縮小了上百倍,「就只在垃圾場周圍轉。」

「雖然造成差異的因素有很多,垃圾場只是其一。可依然令人擔憂。」這位學者擔心,熊因為越來越依靠垃圾,逐漸喪失野外捕食的能力。

然而,越來越多的事實證明,這種擔憂正在真實發生。一位長期在三江源地區從事生態環保工作的公益機構負責人表示,母熊帶幼熊來垃圾場覓食的現象,正在不斷增多。因為通往垃圾場的山路陡峭,母熊甚至會教小熊如何下山更快。

而才仁姐夫和不少牧民發現,小時候經常見到熊在草山上刨坑,叼走土撥鼠的場景。可現在,土撥鼠的殘骸、熊腳印、刨過的坑和熊糞都越來越少了。「是不是熊都去垃圾場了?」他們猜測。

無論如何,熊不再是以前那個值得尊敬的動物。頻繁地造訪和傷害,讓人們開始認為它是「小偷」「禍害」。即便是還在上幼兒園的孩子,也不止一次聽老師講起熊闖戶傷人的事。

「如果看到它,我一定要打跑它。」一個7歲男孩揮了揮胳膊。

▲9月19日上午,距離縣城約10公里的才仁家的冬牧場上,一處草場遍布鼠兔和旱獺挖出的洞,不同於遠處山坡上氂牛吃的細長草氈,此處土地上只覆著一層根系較淺、緊貼地表的植物。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平衡

看到卧室被熊扒開的窟窿後,才仁從網上買了電圍欄,裝在老家周圍。220伏的電壓,「不致死,但能讓它長點教訓。」

這也是玉樹州部分縣鎮垃圾場採用的防熊措施。有志願者曾看到,熊嘗試低頭鑽過電圍欄時,遭到電擊,但立刻往前一躥,最終還是闖進垃圾場。他擔心熊會快速學習,進化出躲避電圍欄的技能。

此外,電圍欄本身高昂的安裝維護成本,也是大部分垃圾場和牧民無法承受的。

從理論上講,「隔絕人與熊」,是唯一能杜絕熊來垃圾場覓食的辦法。

在美國黃石國家公園,灰熊來垃圾場覓食的歷史,可以追溯至19世紀90年代。直到1967年,為了降低灰熊對人類食物的依賴,公園關閉了垃圾場。

而在北美的科羅拉多州等地,當地人發現熊吃人類食物或垃圾時,會直接將熊擊斃,「這是紅線。」一位在北美和三江源地區觀察過熊類的博士生說,如此高敏感的處理方式,就是為了斬斷熊對人類食物產生依賴的可能。

但在中國,熊是保護動物,獵殺是違法的。更重要的是,牧民希望與熊共處。

除了不願殺生,有的牧民也會同情熊的遭遇。「它在垃圾場吃的都是殘羹剩飯,不如吃土撥鼠健康。」

美國也廣泛使用防熊垃圾箱和防熊儲存櫃,它結構牢固,想打開必須觸碰機關,機關設置在只有人手能伸進去的入口裡,熊掌塞不進去。

在周鵬看來,相比於電圍欄,為牧民安裝鐵絲網圍欄和防熊垃圾桶的初期投入成本較低,但垃圾處理的成本卻變高了。「垃圾最終還是要轉運到垃圾場,若挨家挨戶地收,收集成本很高。」

有學者和公益機構負責人談到,從生態環保的角度看,「垃圾熊」現象是當地垃圾治理問題的集中體現。

「如何做好乾濕垃圾分離,如何不讓垃圾長期暴露在外,是目前最難解決的兩個問題。」一名在當地從事多年環保工作的公益機構負責人表示。

20世紀80年代末,美國學者理查德·哈里斯來中國西部從事野生動物研究時就提示,在人熊長期共存的地區,熊和人類靠得太近,「危險地佔據同一生態位,而且哪個都不願意輕易放棄。」因此相較於保護棕熊,更應重視協調人熊衝突。

近40年過去,這一描述依然適用於今天的青藏高原。縣城不斷擴張、氂牛還要吃草,熊的活動區域不可避免地與人類發生重疊。

牧民的擔憂更加長遠。當垃圾場的熊越來越多時,草場上的鼠兔也激增了。

才仁家的夏牧場上,數百平方米的草場布滿密密麻麻的鼠兔洞,原本沒過小腿的草氈已經褪去,只有一層貼著地皮的發硬的植物,「等天一冷,風一吹,這些也都刮沒了。以後不會再長草,氂牛吃什麼呢?」

熊都跑去吃人的食物和垃圾,就沒有熊會來吃鼠兔和土撥鼠了。牧民覺得這不是臆測,小時候他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熊在草山上刨坑,「腦袋伸進洞里,一下叼出只土撥鼠。」但現在,在幾百平方米的草地上,一個月也難發現一個熊刨下的坑。

周鵬在和牧民的訪談中也多次聽到這一情況。他認為,如果熊長期依賴人類食物和垃圾,對嚙齒類種群的生態調節作用可能減弱,從而導致嚙齒類動物數量增加,進而對草場結構和植被覆蓋造成負面影響。在青藏高原以群落結構相對單一、物種丰度較低的生態系統中,這種干擾可能削弱生態系統的穩定性與功能完整性。

儘管也有學者並不認同這種簡單的因果關聯,但也不得不承認,在生態環境極其脆弱的青藏高原上,這位青藏高原最大的捕食者一旦改變習性,將會對生態鏈產生難以預測的影響。

眼下,治多縣城裡,垃圾車的《蘭花草》依舊每天在晨霧中響起,那道防熊的警示牌也依然立在國道旁。到了晚上,熊群又準時出現。熊在垃圾場里翻找的,是它們的當下,而鼠兔在草場上啃噬的,可能是人與萬物共同的未來。

▲9月18日11時許,治多縣中心街道兩側林立著上百家店鋪,路首的兩家連鎖飲品店的音響里,不斷播放著藏漢雙語廣告。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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