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5 10 月

「烽火戲牛馬」之後,自嘲「簽證奴隸」的留美中國人

「烽火戲牛馬」之後,自嘲「簽證奴隸」的留美中國人

2025年9月28日,龔筱涵前往美國駐華大使館,重新面試排H-1B簽證。受訪者供圖

在陳欣(化名)眼中,2025年9月20日顯得倉促又漫長。

北京時間4時30分,她從雲南省大理市趕往麗江玉龍雪山打算拍婚紗照,但三個小時後,二人就決定返回大理。他們緊接著還要前往昆明、廣州,交通工具也從汽車、高鐵換到飛機。在帶上由父母收拾好的行李、飛行近14個小時、前後跨越近13000公里後,他們終於在美國西部時間9月20日19時53分落地舊金山。

驚惶的行程源於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美國東部時間9月19日下午簽署的總統行政令:為保護本土勞工,9月21日0時起,將對H-1B簽證持有者所在公司加收每人10萬美元的入境費用。

H-1B簽證是美國最主要的工作簽證類別,它起源於上世紀九十年代,以滿足大型科技公司對人才的需求。美國僱主用它來僱傭有專業技能的外籍員工。令人措手不及的行政令打亂了無數人的計劃。H-1B簽證持有者們需要中斷的行程包括朋友的聚會、親人的婚禮、與家人一起的旅行,甚至與親人的訣別。直到十幾個小時後,行政令有了新補充:已經持有H-1B簽證的人無需再繳納這筆費用。次日,白宮網站又補充,這是為保障該制度只會僱傭最優秀的外籍臨時員工。

新規之下,中文社交媒體開始出現「H-1B
slave(奴隸)」有關的熱烈討論。5名持H-1B簽證的受訪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新消息沒讓他們鬆一口氣,反而讓他們感到更大的憤怒與荒誕,一些人在飛機上看到補充說明,「彷彿被耍了一道」。「烽火戲牛馬」,他們無奈自嘲。

受訪者們呈現出一些相似性:年齡25-30歲,來自中國一些省會或二、三線城市的中產家庭,獨生子女,在本科或研究生階段前往美國讀書深造,又在2020年後,相繼以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相關的學科背景入職美國東西海岸的科技、金融公司。

在過去20年間,H-1B簽證可能是這一群體在異國尋找財富、機遇與新生活的「敲門磚」。但在風雲變幻的當下,新的持有者們發覺,曾經的有效路徑竟成了自己難以擺脫的束縛。

當地時間2025年9月19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行政令,將企業為H-1B簽證申請人支付的費用提高至10萬美元。視覺中國圖

「一句話毀了我一年的期待」

在陳欣對南方周末記者的描述里,她對那場婚紗照拍攝充滿期待:提前大半年挑選攝影團隊,又為在雨季等待一個晴天而改期好幾回,「婚禮儀式比較像為父母而辦,只有婚紗照是給我們自己的婚禮」。但得知政策變動時,她和未婚夫只花了10分鐘就決定返程。

當時包括微軟、亞馬遜、高盛等科技、金融公司開始給自家員工發郵件,建議身處境外的H-1B員工在新規生效前返美,移民律師們也陸續接到來訪者的諮詢。陳欣記得,接連不斷的消息湧向手機里,她的第一反應是「震驚」,緊接著是「恐慌」和「崩潰」:他們二人均在美國加州灣區的科技公司,如果無法在規定時間入境,未婚夫就可能失去工作。

「我們看著機票價格一路漲上去。」平時4000元左右的單程經濟艙,那天從9000元跳漲到1.2萬元,陳欣未婚夫搶到最後一張,她則不得不花2.8萬元搶另一張高級經濟艙。

幾乎在同一時間被迫返程的還有李霏(化名),正在倒時差的她看見新聞,買了機票就從蘇州打車前往上海浦東機場,並在那裡與從南京趕來的父母會合,拿到自己的行李和護照。吳傑(化名)也直接從表妹婚禮的接親車隊中離開,他先飛往深圳,再過關從香港轉機,先到洛杉磯完成入境手續,再飛往美國東海岸。

變動之下,除了行動,他們甚至來不及多想,只有陳欣在車上「邊哭邊撕扯手中的美甲」。「憑什麼他們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毀了我半年甚至一年來的期待。」

社交媒體上,與返程有關的信息刷屏了,但每個人的理由不盡相同。陳欣在美國生活了12年,讀完了本科、研究生,又留在當地工作、即將結婚,她無法接受自己的生活一瞬間被「連根拔起」。李霏則面臨巨大的「沉沒成本」:2021年抽中H-1B簽證後,她一直在等待綠卡,如果不能入境,她為此付出的時間和努力都將化為泡影。

作為外籍工作人員的臨時工作簽證,H-1B簽證每年新開放8.5萬個名額,通過僱傭公司,持有者可每三年申請續簽一次,最長在美國工作六年。在此期間,持有者還可通過公司申請綠卡,成為美國永久居民。

根據美國公民及移民服務局(USCIS)2025年4月發布的數據,2024財年,共有39.9萬申請人獲得批准,來自印度的申請人佔比高達71%,中國大陸申請人以11.7%位居第二。計算機相關行業又是H-1B持有者們最主要的就業領域,佔比達63.9%。

航班提前近一個小時落地,那天的機場比陳欣見過的任何時候都擁擠,排在入境隊伍里,她看見很多華裔與印度裔的面孔,「很多人還在往前跑,好像都不知道有了新的補充說明」。

回到家中,得知那天玉龍雪山的天氣非常好,陳欣心中的不平再次涌了上來,「我真的半夜睡覺都被氣醒」。緊接著,二人再次約了攝影公司,訂了9月22日的機票回國。

但不是所有失去的時刻都能找回。姜琦(化名)的丈夫回國看望病危的親人,結果剛下飛機就收到消息,丈夫家人都勸他返美,姜琦卻勸他留下,「如果他失去了最後這一刻,有可能後悔一輩子」。吳傑為參加表妹的婚禮專程回國,結果才見了父親就要離開。在洛杉磯機場,他收到親人從大洋彼岸傳來的婚禮照片,多年沒見的表妹和新郎在中間,背後還有幾年未見的所有親朋好友。他想,如果一開始就不從車隊里離開,自己本該也在那裡。

2025年9月20日,上海浦東機場,李霏趕回美國。受訪者供圖

「超出掌控的事太多」

政策變動下,不少海外用戶開始在中文社交媒體參與了一場「H-1B奴隸」的討論。他們認為,這場混亂的返程就是自己被身份奴役的直接證明。

5位受訪者們都認同這一說法,並根據自己的理解向南方周末記者作出解釋。在姜琦眼中,這是被美國的工作機會吸引,得到簽證,在當地交稅,卻依然不被政策待見的群體,「背井離鄉出門打工、賺錢、淘金」。陳欣覺得這更像是精神意義上的嘲諷。大家在當地做著差不多的工作,也過著差不多的生活,「接觸不到不同的東西,所有人都在說著一樣的話」。

吳傑則將H-1B形容為某種「過渡」。持有者們難以融入當地人的生活圈,也不可能一直留在當地,作為個人能做的,就是在異鄉進行一場孤單又漫長的奮鬥。

龔筱涵因不願原定計劃被打亂,在收到消息後繼續出遊。在她看來,H-1B將個人與公司、身份綁定在一起,想要維持甚至通過它獲得綠卡,就不得不受它的規則驅使,「有種生死被握在別人手裡的感覺」。

整體來看,H-1B群體以高學歷和科技背景為主:46%為碩士,33%為學士,博士佔8%。它的篩選機制是抽籤,2020年起,中籤率由40%跌到一度不足20%。

每年3月,美國移民局開放H-1B電子註冊,僱主為每位新增候選人完成註冊並繳納註冊費,隨後所有候選人進行電腦抽籤,但擁有美國研究生及以上學歷的候選人可在兩個抽籤池中各抽一次,中籤幾率更大。持F-1國際學生簽證的候選人畢業後在OPT(專業實習)狀態下參與抽籤,其中STEM專業畢業生有三年專業實習期,可抽多次,其餘人只能抽1次。作為非移民類型的工作簽證,持有人必須從事與學歷背景強相關的工作。

「我是運氣很好的那一個。」2021年,李霏第一次參加H-1B抽籤就中了,與其他中籤的人一樣,那天她也請朋友吃了頓飯。這一路的「不確定性」太多:有沒有崗位招人,學科背景是否匹配,公司是否願意付錢參與抽籤,候選人能不能順利抽中……「它不會對你的生活產生多大影響,但能保證你有一個合法身份。」

而那些不夠幸運的人,就不得不以新的途徑再次等待。為了合法留在當地,繼續參與抽籤,姜琦報名了社區大學,每月去一次學校,周末寫作業,以CPT(課程實踐)的形式半工半讀。公司希望李霏能力足夠突出,她就先以實習生身份在公司工作一年,晚一年參加抽籤,中籤前,她還考慮過是否要與前男友結婚,「如果事情超出掌控,把身份問題扯進感情關係就不可避免了」。

但難以預料、無法改變的事還是越來越多:2022年,一些科技公司進入「裁員潮」,被裁的外籍員工需在60天內找到符合條件的新工作;留下來的陳欣則發現,她的工作量、上班時長與工作壓力陡然上升,精神壓力也隨之變大。

更令他們擔憂的是,入境簽證可能觸發行政審查。H-1B持有者在入境面簽時,美國大使館或領事館需對其進行額外的背景調查或安全審查。行政審查並非新設機制,但在中美科技競爭加劇的背景下,它似乎正被更廣泛地觸發。

從事科技相關行業、畢業於特定院校、來自被重點關注的國家或地區都可能成為審查原因。在李霏的印象中,近幾年只要從事代碼相關工作,或持有留學生簽證,「都會很大概率被行政審查」。H-1B群體一旦被審查,就可能延遲30-120天,以致工作不保,簽證被取消。吳傑說,鑒於難以預測的形勢,自己打算在未來幾年都不再出境。

每人都能感知的變化還包括網路極端言論、物價上漲與關稅戰。行政令點燃了他們早已存在的恐慌和焦慮。「這一切都被數字化了」,李霏認為,H-1B持有者的身份下,個人的性格、能力、特質開始顯得不那麼重要,「超出掌控的事太多,而我能起到的作用實在太小了」。

美國H-1B簽證申請表。視覺中國圖

「主打一個活著就行」

跌宕起伏的變動中,受訪者們對未來去留各有不同考慮。眼下工作確實理想。龔筱涵生活在西雅圖,工作幾年,擁有了「很不錯」的薪水,同事關係簡單,公司氛圍也算輕鬆,「只看職業發展,會得到很多比較公平的機會」。

然而她發現,工作之外自己也沒有非常開心。「會擁有很多私人空間,但也很難確認自己的存在。」

李霏覺得缺失的是安全感。她以失業舉例,在國內「大不了就在家啃老,啃到我找到下一個工作為止」,但在異國失去工作,沒了合法身份,一切就將變得不可知。她在採訪中多次談到「老老實實」,曾覺得用H-1B獲得綠卡,既不像「可能顆粒無收」的投資,也不像要自擔風險的婚姻。這是自己最能把控的路:「只要我老老實實打工、不出岔子,總有一天可以拿到。」直到她發現,政策真的落在自己頭上。

吳傑下飛機後,看到接二連三的補充說明,開始覺得一切「像一場夢」。他認為像他這樣持合法簽證,卻在美國境外探親或者旅遊的人,屬於一開始沒被政策考慮在內的群體。「針對人群其實不是我們。我相當於是被誤傷了。」

他覺得自己有些PTSD(創傷性應激障礙),一想這事,整個人就特別痛苦,自洽的方法是不關心政策變化,只專註眼下生活,上班、賺錢,過好每一天,「短期內我可能沒精力再去擔心什麼了」。陳欣一個朋友因此事去找心理諮詢,朋友告訴她,當周諮詢師接待了好多類似客戶,「焦慮、軀體化,大家很像驚弓之鳥」。

2024年,H-1B簽證持有人的薪酬中位數為12萬美元。2025年9月24日,美國國土安全部公布一份針對H-1B加權篩選的擬議方案。根據地區、行業,方案以薪酬高低將候選人分為4級,薪酬最高的IV級有4次抽籤機會,I級只能抽1次。有人覺得自己薪酬較高,這套方案或許對自己有利,但也有人擔憂,剛畢業、暫時拿不到高薪的留學生們會更弱勢。

「因為身份問題,得非常努力,才能找到一份比較滿意的工作。」2025年,姜琦丈夫抽中H-1B,她也以OPT的身份跳槽,兩人還買了房,一切好像都朝著她的想像前進。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會被新政影響,也不知道可以問誰,只能用一種僥倖的心態自我安慰,「覺得它不會影響我,才稍微好受一點」。

她與本地人一起上班、賺錢、交稅,下班也一起聊天、娛樂,但大家的悲歡並不相同。「我們每天都在焦慮討論的身份,他們可能完全不會考慮,因為他們不需要這個身份,也不需要經歷這些複雜流程才能找到工作。」她得出的結論是,沒有身份認同感的群體間,只能是「互相交換利益」的關係。

「外鄉人。」陳欣說,自己每天刷的是抖音,看的是小紅書,追的劇也來自國內。她渴望見到不一樣的人,有時中午下班,想找個中餐廳放鬆,卻聽見隔壁桌的碼農聊著股票、工作、公司等話題,「說的話一模一樣」。她以為與一些有藝術背景的男生聊天會有不同,結果對方就開始羨慕她的薪資,並問她怎麼轉碼(轉行成碼農)。

她眼中瘋狂的案例,是洛杉磯的醬香餅賣到60美元一張,卻還有顧客絡繹不絕地購買,那位攤販甚至還成了網紅,「好像大家都主打一個活著就行」。

現狀與她最初的設想不太一樣。當初父母送她出國,想的是一條被周圍人驗證過的保險道路,是下一代通過高學歷在海外找到高薪、輕鬆而體面的工作。但見證不斷變化的政策、公司裁員潮與高昂的生活醫療成本後,陳欣開始懷疑,在不確定性加劇的當下,把自己困在大洋彼岸,放棄那些人生重要時刻的選擇是否值當。

朋友、親人、生活、工作和家庭是她的幾個支柱,「但現在我只剩下工作和家庭,別的部分全都『骨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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