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4 8 月

寮國北部的村落里,竟然有一個小歐洲?

一、山河深處的「地球村」

北寮國的南烏河,像一條靜默的臂彎,環繞著大片連綿不絕的群山,這裡有著和廣西相似的喀斯特地貌,山體陡峭、植被茂密,有明顯的熱帶山地特徵。而孟威村(Muang
Ngoy)就坐落在這山水之間,距離寮國有名的旅遊城市琅勃拉邦170公里,坐爛路巴士到達琅多(Nong
Khiaw)也要三四個小時,再換乘船約1個小時。

隨著馬達轟鳴聲行駛在熱帶的密林與褶皺的山谷之間,偶爾經過一些更原始的小村子,手機信號時有時無,沿途像是慢慢駛入了另一個時空。就這樣我跟著一船的白人背包客們,一起到達了這裡。

寮國北部的村落里,竟然有一個小歐洲?

行駛在南歐河的小船

碼頭很簡陋,幾塊水泥板與土坡連接,船客們幾乎是踩著水上岸的。剛一上岸,就被熱情包圍——拉客的本地人、等待的房東——生動構成了一出舞台上的群像表演。

在初次到達的短暫時間裡,我已經和「守株待兔」的本地人展開了好幾次房價談判,有人搞飢餓營銷,也有人坐地起價,通過貶低別人不斷自抬身價。這些本地人或許一輩子不曾走出過孟威村,卻對紛至沓來的異族面孔習以為常,對於外來客們的生意更是信手拈來。或許對村民而言,旅人也只是每日往來的「舶來品」而已——乘著船隻駛來,又隨著河流離開。

孟威村唯一的一條水泥路

來到這裡的大多是歐洲背包客,在碼頭買票登記時,看到了來自法國、西班牙、芬蘭、荷蘭等國的記錄。這些人多半穿著背心短褲、背著大包,腳步隨意又自由。

如果說碼頭還只是冰山一角,一旦你走進主街,很快就能意識到孟威村早已生長出流淌著各國文化的血脈,成為世界地圖的縮影,被孕育在這山水之間。

村子只有一條水泥主街,主街兩旁分布著店鋪,更多的是懶洋洋昏睡的狗和到處走動的雞。然而在這看似落後的山村裡,商店招牌上標註著徒步、劃皮划艇、釣魚、爬山等往往帶著城市意味的活動,還不乏咖啡店和酒吧。代理點也有英文手寫的推薦行程,提供本地嚮導,有時還配上幾張不同國家旅人拍下的照片。村子裡還有幾家餐館或住宿由外籍旅人經營,與本地人結婚,或與朋友合夥經營,裡面賣著改良版的西式早餐、寮國風味咖喱。

剛到這裡的時候,看到滿街的英文,或許還有點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間,但慢慢地你就會習慣了眼前事物的雜糅。

街上旅行社的英文嚮導服務

語言的差異、膚色的對比在這裡一目了然,卻又並非鴻溝。我上岸的那天,目睹了一個講法語的旅人和當地人在街上笑著交流,不遠處,黃皮膚的本地小孩們和白皮膚的小孩們在互相打鬧玩耍。有不少旅人會在這裡待上好幾天,乃至幾個月,更有甚者乾脆就長留了下來,本地人也似乎逐漸適應了這種共處模式。

這些交錯的人與生活,在昏黃的東南亞小村莊里,織成了一種說不清是原始還是現代的日常圖景

這裡有著和廣西相似的地貌,我嘗試獨自去爬了村子裡的山,但還是因附近雜草叢生找不到路最後無功而返。正愁迷路時,遇到當地的孩子們,她們帶我趟水、指示我翻過農田。當我終於踏上回村的主路,回頭望去,她們仍站在原地看我是否走對,那一瞬,我突然鼻頭一酸,只能高高地揮手致意,她們也遠遠揮手回應,像是一種沉默而真誠的告別,卻也是旅途中最質樸的信任。

帶我蹚水過河的當地孩子們

燒山季小村子的落日,也像是裹上了一層昏黃濾鏡

二、和宗教的精神共生

孟威村往往天還未亮,村莊四處已有動靜。

街邊排列著蹲坐的女人,面前是各式墊子和竹籃。主街盡頭從寺廟走來一隊穿橙紅袈裟的僧侶,從年長到年幼,緩慢、整齊地接受布施。女人們跪地,將糯米、食物、零錢依次放入僧侶的缽中,隨後僧侶會誦一小段經文回贈祝福。整個儀式沉默而莊重,彷彿這個村子最古老的節律,在日出前被默默喚醒。

清晨布施開始,僧侶們從寺廟中依次走出來

橙袍僧侶赤足走過,人們俯身將米飯輕輕放入缽中,無人言語,只有衣袂摩擦的窸窣聲——這一幕已持續了千年。僧侶不事生產,依靠信眾的布施維持修行,每日清晨托缽化緣;信眾則通過食物換取心靈的慰藉。這種關係超越了簡單的物質給予,形成互惠的宗教共生關係,構建了一種「精神生態」——僧侶是田地,信眾是播種者,而功德(Bun)是看不見的收成

寮國是一個佛教國家,全國近70%以上人口信奉上座部佛教,這一分支也是泰國、柬埔寨、緬甸和斯里蘭卡的主流宗教形式,強調苦行、自我修行與輪迴解脫。布施是每天清晨進行的一種傳統布施儀式,也是最能代表寮國佛教文化的宗教實踐。

我在琅勃拉邦時也看到過布施,沿街還會售賣「布施套裝」給遊客。在那裡,布施更像一種商業化表演,作為觀光活動的一環。對大多數遊客來說,也不過是又一個可供打卡的「拍照聖地」。

但在孟威村裡,一切都很靜,也很慢,沒有日程、沒有提醒,無人催促。對於這裡的寮國人來說,布施(Tak
Bat)不是表演,而是一場關於信仰與生存的靜默對話,是物質與精神最樸素的交換

數年來,寮國人都是如此持之以恆,堅持每天四點起床親手準備布施食物。有位婦人說:「超市的包裝食品很方便,但僧侶能吃出誠意嗎?」在他們眼中,虔誠是比效率更重要的東西。

寮國人用每日的布施,向世界展開一場關於「人如何活著」的思考。它告訴人們:在物質與精神之間,永遠存在一座橋樑;在索取與給予之間,始終需要一種平衡。

這種近似「苦修」的選擇,既是對機械化生活的抵抗,也是對純粹的人和思想的堅守。可以說,佛教也不只是他們的信仰,更是一種生活方式,深深紮根於寮國人的日常節奏中。

三、和戰爭的歷史共存

但在表面上的寧靜和純樸之下,村莊其實藏著一層更深的歷史印記。我在村裡閑逛時,偶然看到一家店鋪門口炸彈外殼,才知道,這些竟然是戰爭遺物被生活化的場景。

孟威村曾是寮國戰爭時期(即第二次印度支那戰爭)巴特寮(Pathet
Lao,寮國共產主義力量)的根據地之一。因為支持北越,這裡也成為美軍轟炸的目標。當美軍轟炸開始時,村民們被迫尋找山洞躲避空襲,也在村莊中留下了許多大洞,部分至今仍可參觀,比如Tham
Kang Cave就是當年村民隱秘生活達600人之多的避難所,曾藏匿過他們的活動。

在整場戰爭中,美國在寮國投下了超過200萬噸炸彈,目標是沿著胡志明小道活動的北越軍隊及其寮國盟友。這超過了二戰期間美國在整個歐洲和太平洋地區投彈總量,等於每8分鐘投一次炸彈,持續9年(1964–1973)。寮國也由此成為人類歷史上單位面積內被轟炸最嚴重的國家。

其中許多是集束炸彈,散落在田間、山坡、甚至村落之間,而約有三分之一的炸彈沒有在落地時爆炸,至今仍深埋在寮國的土地里。自戰爭結束以來,已有超過2萬人因誤觸未爆彈(UXO)而受傷甚至死亡。受影響最多的往往是農民和兒童,有的是在田裡耕作時挖到了金屬,有的是在玩耍時誤以為是「玩具」。直到今天,很多偏遠村落的土地仍不能安全耕種,也制約了道路與基礎設施的建設。

孟威村的村民們對這些風險早已習以為常。學校里會教孩子認識未爆彈的形狀,不碰陌生金屬物品成了日常的生存常識。但在這樣的陰影下,人們依然平靜地生活。他們將這些曾經代表毀滅的金屬,改造成生活的一部分——不是為了遺忘,而是為了繼續。

四、當「原始」被打破

孟威村雖然地處偏遠,卻早已出現在了全球背包客地圖上。為什麼是這裡?

孟威村的與世隔絕,起初是因地理條件被迫形成的——村莊被湄公河與喀斯特山脈包圍,早期無陸路通達,只能從琅多(Nong
Khiaw)乘船。然而這種封閉性,恰恰為遊客們塑造了一場「桃花源」式的異域幻夢。

2000年代初,旅行指南將這裡描述為「東南亞最後的凈土」,開始吸引著源源不斷追求「非商業化」的歐美遊客。遠離喧囂、價格低廉、風景質樸,再加上濃厚的背包客社群氛圍,都讓這裡充滿吸引力。

數年來,這個人口不足千人的小村莊,幾乎成為寮國北部最著名的背包客聖地。一位德國遊客曾寫道:「在這裡,你無法刷Instagram,只能看日出、劃獨木舟、和村民喝寮國啤酒——這才是真正的旅行。」

當地嚮導帶著遊客們剛從附近徒步回來

然而旅人的湧入並不只是浪漫想像。他們帶來了生意,也帶來了審視和衝突。

出發前,我在網上查找這個村子的資料,竟看到一本中文遊記,書中作者描述了自己2008年雨季時來此長住一個月時的體驗,那時旅人已不少,村莊也已開始與世界接軌。但書的後段卻寫到作者與房東之間因錢財發生的糾紛,讓人意識到這片看似安寧的土地下,也有不為人知的情緒與衝突。

在有的旅遊指南介紹中也有這樣的介紹:「小村子雖然安靜,但便宜的客棧常常沒玻璃窗,門也比較簡陋。有人圖省事沒鎖門,結果錢包就被『長臂怪』順走了。旅行雖自在,安全還是不能太放鬆。」

孟威村的存在,揭示了一個永恆的矛盾:人們總在尋找「未被污染」的凈土,卻不可避免地成為污染的源頭。村莊不再是「原始的」,而是處在一種曖昧、變化的邊界之中

當這座村莊第一次迎來陌生面孔的時候,本地人是如何反應的?他們有沒有因為語言不通而感到不安?會不會不理解為什麼有人要穿著背心短褲、戴著墨鏡,在村裡的廟前拍照?剛開始的時候,這些文化的碰撞有沒有帶來陣痛?這些問題,也許無人能直接回答。

但在這個不消幾個小時就可以走遍的小村子裡,答案並非無跡可循。主街是充滿了旅人的現代社會,這裡有英文菜單和果昔,旅店老闆會說幾句簡單英語;主街之外,本地住民們回到樸素的農耕生活,重複著種菜、燒柴、布施、下田的日常。

變化在這裡悄然發生。新的收入機會、新的生活方式、新的觀念,緩緩滲入其中,就像南烏河水侵蝕著兩岸岩石,溫和卻難以逆轉。

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個曾經靜默在山河深處的小村,已不再是「無人知曉」的窮鄉僻壤。它一邊試著保留自己的節奏,一邊也不可避免地被世界的目光慢慢改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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